武图之声丨悦读武汉:我已安居武汉
作者: 张好好
十年前,到一个叫黄石的小城,坐在街边的小吃铺吃饭。一份辣椒炒咸肉,一碗米饭,一碗西红柿蛋汤。 举目望向放学上学川流不息的孩子,奇怪这里的孩子字写得极好。这里的孩子文采也好。那时我在一家少年 文学杂志社做编辑。孩子们手写的来稿,在洁白的信封里。每日撕开信封,端量一下上面的小小邮票。一个小孩子认真地把它贴上,它便飞到我们的桌前。来黄石,见到小小作者,如我们的小弟,又如我们的孩子。那是一座低低起伏着无数丘陵的小城。油菜花和小湖泊是可以常见的。姓柯的人很多。总之,坐在小小铺子里吃饭的我,感到恍惚。 十年后,来到武汉工作,生活。遥想起十年前向武汉而来,并不停留,直接去了叫黄石的地方——辣椒炒咸肉,闲闲在小街上坐着的我,眼睛里的奇异感觉,都是我不能忘记的。那一年我28 岁,不很年轻,但也不老,生活在逆境里,沉郁顿足命运却又似乎是平顺的,一路引我来到今日。 柯姓的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在文学的道路上羽翼渐丰。有一个在博客上找见我,给我打电话来,说大学生活里拮据的痛苦,想要辍学。那时我亦捉襟见肘,却还是去邮局汇去五百块。解决不了他的大问题,但是我劝他千万不要退学。后来他果真把大学读完,我舒了一口气。想到黄石这个孩子,又会想起那些年里徘徊在流离辛苦里的我。因为我深知痛苦是何种滋味,所以不愿身边的人如我痛苦,所以会感谢生命里援助我的他们,那样恳切的眼神和坚实的手臂,鼓励我站起来,从此不做懦弱的人。 所以对于湖北的大地我是格外敬重的。九省通衢只是教材语言、官方语言,是概念,为这四个字就顶礼膜拜是有趋利的嫌疑的。站定在武汉,慢慢地去了解周边,甚至是周边的省份和城市,都是极其便利的。假以时日,我定会遇见越来越多的美妙和深契我心的事物,所以我不急切。大别山,我非自作主张飞奔而去,随着缘分去了,吃到绵密厚沉的板栗,体会到《再见了大别山》这首歌的情怀。就连近百个武汉本土大地上的景点也不刻意去观摩。只静静在时间的小河流里随它们带我走。见山,山是有缘山;见水,水是有缘水;见人,人是有缘人。这样方好。
2013 年7 月,我讲自己——“安居武汉”。这年这月我去澳门路上的日杂店买塑料桶,桶里是两把捆得紧实的衣撑子。这便表示我要在此安家,生活了。当小屋的阳台上晾开床单,就表示小窗里有书桌,有台灯,有清洁的地板,有轻轻走动的我,有洁净的小书,有杯盏。我洗着围裙炒咸肉辣椒,蒸香肠,熬米粥。青菜端到灯下来,我的猫儿跳上膝头,我心爱的但并不昂贵的随身珠玉放在小小的木盒子里,带来这里。尘埃落定,我在武汉。何其奇妙的缘。 要我来说说武汉,我觉得真正对。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接触。迎着上去,“汽水包”三个大字,不能够立刻就知道这是什么。装着汽水的塑料包?那是二十年前的一种饮料,现在竟然还有?近前去看,才知道是一种水煎包。这是第一次我和武汉文化的碰撞。水煎包店旁边是一个计划生育用品店,可是下面赫然有“花圈“两个字,并有“殡葬一条龙服务”这样的字样。总之,这个店不是专一经营的店,它有两宗完全不搭界的买卖在做。夜里楼下小院乐声大作,路过的我跻身进去,卡拉OK? 这又是二十年前夏天夜里的一种消遣,现在竟然还有?挤过围拢的人群,赫然看见一个巨大的花圈。然后听见乐声里有主持人的声音:请亲人默哀。我慌忙推出。这奇怪的地方,总是遇见我不能够立刻明白的事情。《镜花缘》里,来到陌生小国的感觉就是这样吧。凌晨四五点,我和猫儿听见大街上悲哀的乐音已经不那么惊慌了。汉口老城区沿袭着从前的老规矩,丝丝讲究。
从澳门路往香港路走,去那里的一家大超市买生活用品。一日下大雨,撑着伞决定往前多走一段路, 我喜欢雨中的城市。武汉城极其像上海,都有老老的小街,和街边高大的梧桐树。居民们都擅长用长长的竹竿挑起床单直伸到大街上晾晒。居民们也都善于过朴实而殷实的小日子。烧的菜浓油酱赤、一家人围拢在灯下,心平静气地吃。街边小店里的大人和孩子吃得专注,仰起的脸上是写着“世事安好”这样的字样的。我撑着伞慢慢走,遇见一个绿荫深重的大园子。门前写着介绍,原来是武昌起义的烈士埋葬之地。我于是又被惊呆了——汉口的闹市中一方安安静静的土地上,他们沉睡着。四邻的老人在园子里休憩说话,也是安静的。朝代与朝代的更替里,他们冲在了最前面。古代、近代、现代,我被这三个词语间的深渊壑谷所震撼。他们是一些怎样的热血青年啊,我在这里不期然就遇见了。 老城区里老旧的小小店铺,是每日遇见复遇见得最多的事物。它们追随着主人数十年不倒,于是一座城可以因此而坚固。新城有新城的好,但是老城里光阴的沉着和安然是新城暂时不能拥有的。人活在气场里,稳妥宁静永长的气场自然是养人的,而且这样的气场里植物才能长命,动物更是有宜人的家园。小铺子里最方便养猫儿。它们去街边的花园里溜达,黄昏时奔回小铺子,主人张罗着给喂饭,又钻出来几只小小猫,便是猫儿的孩子们了。它们能够得着自由,又能够得着温饱。 所以每每看见小铺子里平实的人做着很小的生意,吃着简单而味美的饭菜,用心爱着猫儿的样子,我就打心里喜欢他们。我爱汉口,大约最根本的原因在这里。常去的馄饨店有两只大猫和一群小猫仔。店主人是一个中年的大嫂,她的猫儿急匆匆在她身边奔走,嘴里叼着小猫,忽而钻进小厢房里,忽而拾级而上去到木头阁楼里。于是我们笑起来。我讲家里头四只猫的可爱,她也微笑起来。 武汉小店里店主的和气在别的地方很少能够见到。文明的大城市里和气的店主也是带着生意经在眉眼里的,于是不免有按规矩出牌、两不相欠的生分在里面。生活气浓重的大城市里,店主招徕生意的热乎劲头里为利的嫌疑更重。然而汉口的店主绝不是这样的。他们做生意就是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情,而且这件喜欢的事情能够让来客喜欢,那就是皆大欢喜了。如到一户诚实厚道的家里做客,他们只希望你能吃好、用好,一切都是妥帖的,他们就感到安心快乐。一碗热干面,会用许多酱汁来调味,我常去的那家,店主问我,好吃吗? 我说,这一带你家的最好吃,店主便开心地笑起来。常去的那家韩国生活用品店,里面的小女孩用结实的塑料袋为我装好东西,不刻意逢迎顾客,只是把坚固美好的商品交到客人的手中,表情同样是坚固美好的。固定去的猫粮店,东西也是物美价廉的,于是常常去,如果一直住在汉口,当然就只在这一家店里采买猫粮猫砂。现代生活里,能够固定下来一种人情,一种生活方式,似乎已经是昨日黄花,不可行了。但是汉口给予了我这个机会,时代的尾巴就因为汉口而被我捉住。我在这尾巴上轻缓飞翔,与那些安居街边的小猫儿- 样是幸运儿。 在武汉正式上班的那一天, 我决定随意走走,以平息心里的激动。沿着解放大道的轻轨高架桥,走到一座奇怪的建筑前。远远看见,就令我奇怪,因为它太突兀太美。欧式建筑,高高尖尖的顶,狭长的高高的窗子,我疑我来到了老苏联大地。近前去,看见京汉火车站五个字。黄昏到来,窗子里灯火通明,是大盏的吊顶水晶灯。这是111 年前的光景,于今日在我的眼前华美再现。这是中国第一座火车站。这是中国第一座铁轨。穿过这火车站的铁轨连接到北京,多少革命岁月里的激情风云敛在这里。
在汉口,每每就有这样奇异的相遇。所以我愿意是逢着,而不是刻意寻找。那一日,妹妹来武汉看望我。我们在夜里想,第二日去哪一个景点看呢? 伯牙子期我们很爱,所以决定去琴台。家门前的公交车站,仔细地看,终于看见“琴台大道”的字样。坐公交车去景点,也是循着逢着什么是什么的理来出行的。到琴台大道的车站,四顾茫然,问路。知道这里是长江大桥的这一头。我们进到月湖、龟山和古琴台。从琴台出来,无法搭车,于是上桥,步行过长江大桥,我和妹妹相视一笑,这当然是一个著名的景点,“长江大桥” 四字从小时候起就是深入幼小的心的。没曾想,过了大桥,就赫然看见黄鹤楼。我们更要抚掌大笑了。真真是不刻意去相见,却都见着了。站在长江的那一头,回望龟山和黄鹤楼,便觉出它们的好。想当年黄鹤楼是辛氏所开的酒肆,你细细端量这倚山而建的楼,聚气饱满,又有彰显之感,似乎是迎着天庭而去的。古代的风水地势能够很好地存在的城市已愈来愈少,所以弥足珍贵。 武汉给我的印象,细细微微,太多太多。洒水车每日转悠十几圈,放着《兰花草》的曲子,冲洗大街;武汉的人民对“过早”很重视,边走边吃,热干面和面窝似乎是千吃不厌的;武汉的老城老旧而端严,新城的楼群太密集。大家也都不会提出什么意见来,觉得这样就很好。都说湖北人聪明得紧,但是你若在这里生活就会知道,武汉人宽厚得紧,用“聪明”这个词语不恰当,用“凡事要遵循一个道理”来形容他们的为人处世就很恰当了。古风犹在。人和人之间的礼数,之间的不逾矩,之间的红尘侠义,之间的体恤悯怀,都是别处少见或者不能见到的。 入腊月,家家户户晾晒腊肉腊肠和咸肉咸鱼。我依然钟爱咸肉。武汉人用洪山菜薹炒咸肉,很好吃。菜薹一定要洪山的,糖分高。这句话是他们常常说的,我记下了。十年前,我在黄石的街边吃咸肉炒辣椒,哪里能知道今日我会安居在武汉,顿顿饭里感受着湖北大地奇妙的味道和声音。是的,声音 ! 是有古音的。伯牙摔琴的音。 (图片转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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