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诵读】风帆起江南（上）——刘汉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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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帆起江南 （上）
　　刘汉俊
　　公元1430年底的某一天。
　　苏州太仓刘家港，扬子江南岸。
　　年正花甲的郑和登高望远，踌躇满志却又忧心忡忡地环视长江江面的船队。300多艘船，云帆遮天，一望无边；27000多人，阵势威风，气势浩大。
　　抬眼望，一江潮水连海平，滟滟随波千万里。那里，将是他的航程。
　　奉大明王朝第五任皇帝明宣宗朱瞻基之命，老太监郑和在这一天开启了他第七次下西洋的伟大壮举。
　　苍凉的江风，带着海的味道，抚过他那苍老的额，郑和觉得自己老了。
　　他的目光，穿云破雾，回望大明王朝的天空。
　　那是公元1405年，大明王朝第三任皇帝朱棣登上皇位的第三年，按下了海洋键，开启了一个王朝、一位帝王、一个民族的海洋时代。
　　此时的法国，与英国的百年战争正打得火热，兵燹频仍，生灵涂炭；此时的英国，一边打仗一边生产，农奴制和劳役制正在废除，自耕农占多数的经济社会正在发展，民族国家正在形成；此时的东南亚、南亚、非洲一些国家和地区，正处在奴隶制社会和部落纷争之中，生产力水平低下；此时的大洋洲、太平洋和印度洋诸岛一些国家，正处在原始公社制社会阶段。而明朝已经启动“永乐盛世”的帷幕，国家一统、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国力渐强的景象已经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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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成祖朱棣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出政绩、有作为、敢担当的大手笔皇帝之一。后来的事实表明，他在位22年，的确干出了一番彪炳史册的成就。
　　他在政治上大刀阔斧，实行削藩政策，加强中央集权；他推动官制机构改革，加强对官吏的控制，设置内阁和东厂；他迁都北京，加强对北方的防范和控制，修建明朝万里长城；他五次亲征北方的蒙古，派兵占领南方的安南，在东北设立奴儿干都司，在西北设置哈密卫，在西南设置贵州承宣布政使司，加大对南海的控制，对西藏实行政教合一政策；他尊儒、抑佛、崇道，力主盛世修典，亲自主持编纂《永乐大典》；他推动疏浚大运河、发展漕运、沟通南北，建造北京紫禁城，大修武当山，等等，留下许多可圈可点的成就。
　　尽管有人对朱棣登上皇帝宝座的手段、合法性等有所诟病，对他派人到处搜捕被推翻皇帝朱允炆的行为有质疑，但不得不承认，朱棣皇帝是继承开国皇帝朱元璋伟大事业最有力的明君英主。他的诸多英明政策，保持了经济社会的发展稳定，使明朝初期有了快速的发展。他的内政外交政策，战而不乱，开而不禁，把中国这个东方古老帝国推向了世界历史的巅峰，创造了许多世界之最，被历史学家称为“大明帝国的奇迹”。历史上对朱棣皇帝有“兼备文武大才，而度量恢廓，任贤使能，各适其当，英杰之士，乐为之用，下至厮卒，咸归心焉”的美誉。
　　与历代皇帝一样，朱棣皇帝承袭了中华文化的优越感和万邦来朝的天下观，他最有创意的手笔和最有世界意义的贡献，当然是推动和支持了郑和下西洋。
　　朱棣皇帝治下的明朝实力在增长、影响力在扩大，但元末、明初的海上安全压力令他惴惴不安。朝廷能否掌握海上交通能力、大规模远洋能力，是否具有发展海洋经济的能力和海洋控制能力，事关大明王朝的生存与发展。朱棣皇帝意识到制海权至关紧要，决定建强一支直接掌控的海上武装力量。
　　但是，对这个宏大的构想，从理论到实践还处在一个哆哆嗦嗦、蹒跚起步的阶段，需要物色一个有胆略、敢创新、强有力的主帅。
　　当年，作为朱元璋之四子，燕王朱棣依据《祖训》，以“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之恶”之名义，发起历时四年之久的“靖难之役”。在战斗中一直跟随朱棣南征北战，知兵善战、有智有勇、立有战功的三保太监，如今内官监太监郑和，被朱棣皇帝看中，担任大明王朝这支海上武装力量的统帅。
　　回想从一下西洋到六下西洋的17年，郑和没有辜负朱棣皇帝的信任，圆满完成历次各项任务。郑和率领的中国船队在海上风帆凛凛、战旗猎猎，创造了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辉煌，开启了中华民族远涉重洋、走向深海的步伐，是中国古代海洋意识的甦醒、海洋时代的重启，从此也亮出了大明王朝的显赫，世界看到了一个古老中国的威与德。
　　但没有想到的是，船队第六次远航归来后，朱棣皇帝却在第五次征伐蒙古的回师途中驾崩，郑和很快失去了最高层的支持。朝内有人指责兴师动众的远航是劳民伤财，继任皇帝明仁宗朱高炽遂严令禁止出海。朱高炽上任一年驾崩，太子朱瞻基上任，是为明宣宗。这位年幼时深得祖父朱棣喜欢并刻意培养，跟随皇上巡幸北京、征讨蒙古的年轻皇帝，政治上倾向祖父朱棣，有弘扬曾祖父朱元璋宏愿之气象、承袭祖父朱棣遗志之雄心。在终于完成平息叔父们的叛乱、整治明朝上下腐败、亲征胡人侵扰等一系列动作之后，明宣宗有感于大明王朝在海外诸国的影响力在下降，昔日万国来朝的景象寥落，便下旨敕令已担任南京守备的郑和，组建远洋船队。
　　老将接旨，不负皇恩，尽管征帆未启已10年，对第七次下西洋有渺茫之感，但郑和决心一搏。
　　此刻，他的宝船从长江南京下关码头向下游的太仓刘家港航行，所有船只陆续向刘家港集结编队，走了整整10天。新船试水，整队编队，练习旗语信号灯，熟悉航行规则。十年风帆旧，满朝文武新，远洋船队2.7万人的组织管理、机构设置、纪律教育、技能培训、后勤联动，都是大事，官民协同、军政协作、上下左右协同，确保指挥有效、运转高效，更是难事。
　　在刘家港，郑和逗留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他一方面抓紧时间对远航队伍开展集中培训，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一方面组织力量对太仓的天妃宫进行重新修缮，这是当年受朱棣皇帝恩赐建造的，目的是祈求天妃娘娘保佑远航平安，并立碑以记。这刻字石碑既是宫碑，也是里程碑。他生命中的七次远航，都从这里出发。
　　一切过往，皆为序章。
　　江潮翻滚，云海壮阔。
　　郑和的思绪飞回到26年前，第一次启航的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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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405年7月11日。太仓刘家港。
　　郑和船队第一次下西洋的伟大壮举，在这里启程。
　　郑和挺立在船头，一袭战袍加身，二目炯炯远眺，雄姿英发。他的麾下，是200多艘战船，载着27800多名壮士。高樯重桅、旌旗猎猎、威仪隆盛。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最大规模的海上行动。
　　朱棣皇帝颁布的诏书上写着：“遣中官郑和等赍敕往谕西洋诸国。”
　　当时的郑和并没有想到，他奉诏出使，开启的是七下西洋史诗般的航程，更没有想到，他会成为人类历史上的航海先驱。
　　其实，中国人对航海并不陌生，是早期人类航海俱乐部的创始人和会员。
　　7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国先民已经能自制竹筏、木筏和独木舟，出海捕渔，或以利交通之便，留下“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木在水上，流行若风”
　　的记载。
　　殷墟考古发现，商朝时期就已有海上贸易。西周时期，中国先民与越南、日本之间已建立海上通道。春秋战国时期，一个通江达海的水上网络已初步形成，争夺制海权开始成为春秋争霸、战国争雄的战略之一，海上导航技术、天文学知识、海洋气象知识开始积累和应用。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设南海郡，“以海为商”活动开始兴盛。他先后四次巡游江海，以此向周边国家显示秦朝的强大。派秦人徐福方士东渡，数百名工匠和三千童男童女乘船出海，寻找不死仙丹；公元前196年，汉高祖刘邦派大夫陆贾出使南越，南海从此纳入大汉版图；海上经贸活动从此频繁，连通中国南方港口城市与东南亚诸岛的贸易航线基本形成；汉武帝七次巡海，派出具备强大海战能力的10万楼船军远征南越，还建立了通过印度洋的“海上丝绸之路”，远达地中海。
　　东汉末年三国时期，长江下游地区造船业发达，江浙地区缫丝业发达，丝绸制品成为海外贸易的主打商品，魏、吴两国都建立了海上航路；两晋时期东南沿海航海业发达，南北朝时期外贸航线从广州直达阿拉伯海和波斯湾。
　　隋唐五代时期航海技术日臻成熟，隋朝派船队出访周边国家。唐朝时期鉴真东渡日本，海上贸易远达红海和东非水域，沿海地区出现一批海港和海港城市，这一时期航海技术大大提升。
　　宋朝指南针的发明和应用，使航海技术有了重大突破，造船技术有了显著提升，两宋时期中外海上交通贸易十分繁荣，达到中国历史上的高峰。公元1279年，南宋王朝结束，来自蒙古草原的游牧铁骑集团，不仅席卷了中华大地，还用一双千里草原训练出来的望眼，看到了万里海洋的广阔，以奔驰千里草原的胸怀，开始了统筹万里海疆的新征程。元代草原文明与海洋文明相碰撞，使得中国沿海地区海运大兴、舶商云集，泉州刺桐港成为东南巨镇、世界第一大港口，以致于马可·波罗在游记里有这样一段描述：“运到泉州的胡椒数量相当可观，如果有一艘运载胡椒的船到亚历山大港，就有一百艘船运刺桐港”。元朝中国航海家汪大渊从泉州出发，把后来郑和要走的路提前100年先走了一遍。元代海上漕运的建立，使航海规模、航海技术、造船技术超过唐宋，海上航路一度断断续续通达120多个国家和地区，中国东南沿海一批海港和海港城市崛起。但总的看，中国的航海事业还没有形成官制，没有形成规模，尚处在1.0版。
　　实践催生理论，思想催生行动。一批航海理论与实践的研究成果，一批地理学、天文学、海洋学、船舶学知识得到系统性总结，一批航海家开始涌现。
　　浩荡长风，迢遥历史，为航海家郑和的隆重出场铺垫了几千年的海上红地毯。
　　第一次远航，郑和船队到达了占城（今越南）、爪哇（今印尼）、苏门答腊（今印尼）、三佛齐（今马来西亚半岛、印尼群岛）、锡兰（今斯里兰卡）、古里（今印度）等，走的国家不太多，半径不太大，公元1407年7月归航，历时两年，积累了经验和教训，算是牛刀小试。
　　有了第一次的哆嗦，才有第二次的抖擞。
　　
　　第二次下西洋启程，大约在公元1407年12月间。规模略小，主要任务是护送外国使节回国。
　　这一次，郑和的船队一路访问了爪哇、暹罗、满剌加、锡兰、古里、柯枝等。
　　这一次，大明王朝的外交使节正式册封了古里王，并刻石以纪。
　　这一次，郑和再次亲临锡兰国，也就是后来的斯里兰卡。
　　七下西洋，郑和经常会进出这里的佛寺，烧香、布施、祈福，他本人只有一次没有下船登岸。这次他上岸到锡兰国南部城市高尔的佛寺，布施了大批礼物，并立碑以记，《布施锡兰山佛寺碑》碑文写道：“谨以金银织锦、纺丝宝幡、香炉花瓶、表里灯烛等物，布施佛寺以充供养，惟世尊鉴之。”时间是公元1409年2月15日。郑和是个回教徒，但他此举表明了他对佛教和其他宗教的尊重。
　　郑和是朱棣皇帝和大明王朝的海洋特使、文化特使。他忠实地奉行“以德睦邻”、“厚往薄来”“宣德化而柔远人”的政策，实现“宣教化于海外诸番国，导以礼仪，变其夷习”的目的，以求“与天下共享太平之福”。
　　他把大明王朝的铁锚抛扎在诸洋沿岸的港湾，也把中华文明种在了风情万种的异域。
　　郑和的船上，满是四书五经、书画典籍，像一个藏书楼、图书馆，他把中华礼教和儒家思想传播到沿途各国，把凝结着中国智慧的历法和度量衡制度、农业技术、制造技术、手工雕刻技术、航海造船技术、造纸术、印刷术、中医术等，以及各种能工巧匠、精通各种语言的翻译和佛教、伊斯兰教人士等，带到未开化之地。
　　海路遥迢，商路漫漫，郑和船队重续和新辟了往昔的海上丝绸之路。
　　“天书到处多欢声，蛮魁酋长争相迎”，郑和船队是一个大型商贸船队和移动超市，走到哪里，就把哪里变成海洋的节日和节日的海洋。来自中国的金银、丝绸、锦缎、瓷器、漆器、铁器、铜器、金幡、香炉、雨伞、香油、中药、茶叶、食物、家畜、农具、植物、麝香、樟脑、大黄、柑桔、肉桂、谷物、大豆等商品广受欢迎。在爪哇，中国铜钱、中国布帛等“中国造”通用；在苏门答腊，中国式的计量方法通行，“皆以十六两为一斤”；在占城，“中国书写”方法和纸笔文具，改变了这个国家“书写无纸笔”的历史。
　　买天下、卖天下，大明王朝的船队同时也从海外购置或交换大量中国的稀缺品。“买到各色奇货异宝，麒麟、狮子、驼鸡等物，并画天堂图真本回京”“夷中百货，皆中国不可缺者；夷必欲售，中国必欲得之”，“由是明月之珠，鸦鹘之石；沉南龙速之香，麒狮孔翠之奇；梅脑薇露之珍，珊瑚瑶琨之美；皆充舶而归。”郑和船队大大地推动了中外海上商贸的往来，形成了繁荣景象，中国东南沿海由此出现了一批海港和海港城市。
　　郑和船队之旅，开创了中国古代外交史上一个高峰期，一方面沿途各国、地区的首脑和民众新奇而热烈地期待、迎接这些来自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穿着长袍马褂彬彬有礼的明朝使臣，一方面诸国君主使臣沿着这条外交航线、友谊之旅纷至沓来，献贡礼拜，形成“万邦来朝”的盛景。
　　朱棣在位21年，亚非国家使节来华318次，平均每年15次。有文莱、满剌加、苏禄、古麻剌朗国等国的11位国王亲自率团前来，最多的一次有18个国家朝贡使团共1200多人同时来华，还有3位国王访华期间病逝，留下遗嘱要托葬中国，大明王朝按照君王的待遇一一厚葬。朱棣皇帝还要求实行“薄来厚去”政策，不必在意来者的贡礼多寡重轻，而一律以厚礼相送。
　　华夷互通，无远弗届。明朝政府办起对外文化机构，编纂双语刊物《华夷译语》；开办起相当于今天外语学校的“四夷馆”，专门培养外语人才；开设起相当于今天国宾馆的“会同馆”，专设朝鲜、日本、安南、暹罗、鞑靼、满加刺、畏兀兀、琉球8个馆，厚待远方的贵宾。
　　以帆为媒，以船载道，中华文明远播各国，中国儒学思想对许多国家起到开化之功、教化之用。与此同时，印度佛教、伊斯兰教、西方基督宗教也沿路而入，一大批来自异域的传教士、穆斯林、僧侣登陆进入内地，一批寺院佛塔相继落户东南沿海，不少传教士深入中国腹地，扎根中国的深山密林，甚至一辈子。
　　170多年后，正是沿着郑和当年归航的航线，意大利的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学者利玛窦从罗马出发，经葡萄牙的里斯本、绕南非的好望角，从非洲东海岸的莫桑比给前往印度、锡兰，过马六甲海峡到达中国的澳门。
　　航路波涛汹涌，文明相互激荡。郑和饮风餐浪，耕海牧波，一路播撒友谊的种子、文明的种子。
　　公元1409年夏天，郑和船队完成使命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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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409年10月，归航不久郑和第三次下西洋启帆。
　　正使郑和，副使为王景弘、候显，率48艘海船出海，途经占城、真腊（今柬埔寨）、暹罗、爪哇、满剌加（今马六甲）、古里、锡兰、苏禄等国。
　　这一次，郑和打了一仗。
　　公元1411年，郑和船队返航途中，到锡兰岛（今斯里兰卡）靠泊。第一次下西洋路过这里时，郑和就已发现锡兰国王亚烈苦奈儿对大明王朝的异心。这次路过时，对郑和船队珍宝觊觎已久的亚烈苦奈儿“令其子纳言，索金银宝物”，为郑和所拒，于是“负固不恭，谋害舟师”，突然以5万兵力向郑和宝船发起进攻，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以数万之兵切断前来拜访的郑和卫队，一路直取停泊在海岸的郑和船队，企图将郑和宝船上的所有财宝洗劫一空。郑和随行卫队两千人马，凭借优良战斗素质和精良武器装备，趁夜突出重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锡兰王城，生擒锡兰国王亚烈苦奈儿并家属作为人质，逼迫国王下令撤兵，郑和卫队平安撤回船队。
　　郑和七下西洋，只打过三次仗，这是第二仗。
　　第一仗发生在第一次下西洋。当时的东南亚沿海海盗猖獗，盘踞旧港（今苏门答腊岛）的陈祖义海盗集团，横行海上，掠夺商旅、阻断贸易、劫持使节，严重分割中外海上交流。郑和派员招安陈祖义，陈祖义表面上愿意受招，“而潜谋发兵邀劫”，企图劫击郑和远行之劳师，郑和得报后“深机密策，若张网获兽而殄灭之”。这是郑和下西洋过程中的第一次战役。郑和“出兵与战，祖义大败，杀贼党五千余人，烧贼船十艘，获其七艘，及伪铜印二颗，生擒祖义等三人”。这是一场自卫反击、剿灭海盗的正义之战，维护了东南亚地区的和平与安宁。没有郑和的大型船队雄峙海上，就没有东南海域的和平与安宁。
　　在这第三次下西洋的航程中，郑和代表大明王朝不但剿灭一个海盗武装力量，还扶立了一个国家，这就是满剌加（今马六甲）。这里是郑和船队每次下西洋的必经之地。据郑和的副手马欢在《瀛涯胜览·满剌加国》中记载，满剌加位于占城（今越南）西南方向，遇到好风，船向正南方向航行八日可到龙牙门，然后往西行二日可到。过去这里并不是一个国家，因海上有五座岛屿，所以叫“五屿”，没有国王，只有一个掌管的头目，被暹罗（今泰国）殖民管辖，每年得交暹罗四十两黄金，否则暹罗派军队来征伐。公元1409年，永乐皇帝朱棣派郑和携带诏书到满剌加，赐头目双台银印冠带袍服等礼物，立碑建城为国，取名为满刺加国，从此暹罗不敢侵扰。国王为感激大明王朝的恩赐和护佑，携妻子到明王朝朝拜谢恩并进贡，明朝廷回赐海船，送其回国守好疆域。
　　满剌加地势优越，处东西交通要道，东接东方文明古国，西通印度、阿拉伯国家，以及欧洲，又是深水良港，航线四通八达，成为世界经贸中心、航海中心。东西文化在这里交流，各种宗教在这里碰撞，中国人、印度人、暹罗人、占城人、阿拉伯人、欧洲人挤满海港，中国樟脑、丝绸以及陶瓷，印度织品、菲律宾蔗糖、群岛的檀香、丁香、豆蔻等香料，苏门答腊的金子以及胡椒，婆罗州的樟脑，帝汶的檀香，马来西亚的锡，汇聚于此，又分散到世界各地。及至中国明朝来过之后，葡萄牙、西班牙、日本、荷兰、英国殖民者先后来到马六甲，一次次地把战刀插在这个交通咽喉上。探险家在这里登陆，海盗在这里抢滩，他们互相攻击，血腥掠夺，侵害当地利益，屠杀当地民众，葡萄牙殖民者在这里遇到当地军民抵抗后甚至屠城。
　　我曾在中国的南海航行18天，体悟郑和当年踏波履浪的豪迈，与险风恶浪搏斗的艰辛。唯有坚强的意志，才有坚定的航向，郑和无疑是勇敢的航海英雄。漫步马六甲，我似乎能闻到这个弹丸之地荡漾的热风中，还弥散着香料的气味和海盗的野性、屠城的血腥掺和的味道。流连在冠以“三宝”之名的庙宇、山城、街道、港口、宫殿、水井、石碑、禅寺等，能强烈地感受到这片土地曾经对郑和的热爱，民间一些祭祀“三宝”的节日仪式，仿佛在召唤郑和的英魂护佑。
　　驻足马六甲海峡的岸边，我在想，为什么郑和船队数次穿过这个近在咫尺的交通要道，却没有建一个城堡、据点、炮台和殖民地，难道他不知道这个门户的军事战略重要性？郑和船队远涉印度洋、阿拉伯海、波斯湾，在第四次远航时的必经之地，阿拉伯海进入波斯湾的要道，被称为“海湾咽喉”的霍尔木兹海峡的基什岛上，建立了一个临时物资供给基地，后来在第六次下西洋时又使用了一次，除此无别。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在评价郑和时感慨道，“他们本应在西班牙人之前就发现并征服美洲，他们本应在葡萄牙人之前就占有霍尔木兹海峡”。
　　在马六甲海峡没有，在霍尔木兹海峡没有，在世界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结论只有一个：大明王朝没有武力征占异域一寸土地的企图。
　　与此相反，欧洲的航海家、探险家们同时也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侵略者、殖民者。地理大发现、大航海时代到来，西班牙、葡萄牙为争霸海上，把地球“咬”成两半——
　　西班牙独占美洲。有历史学家认为，南美墨西哥地区中世纪玛雅文明的神秘消失，与西班牙航海者的入侵有着直接关系。美洲大陆的发现伴随着巨大的人间灾难，美洲、非洲、大洋洲、亚洲纷纷沦为殖民地。哥伦布一路屠杀、掠夺、贩卖、奸淫、驱赶、绑架，印第安人被屠杀，黑人奴隶被贩卖，他曾经把印第安人装在令人窒息的船舱里运回西班牙，一次就是600人，还专设了两副绞刑架——随时把敢反抗的奴隶吊死。
　　葡萄牙一方面与西班牙瓜分世界，一方面抢占亚洲与非洲。葡萄牙海上远征队公开声称，它在非洲西海岸的主要目标，是贩卖奴隶、寻找黄金和象牙，中国澳门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落入了葡萄牙殖民者之手。葡萄牙人麦哲伦没有想到，他们会遭遇到菲律宾群岛部落居民愤怒的大刀，他的船队出发时265人，3年后回去时仅生还18人，他自己则葬身于菲律宾人的刀下。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率领坚船利炮前往印度，一路烧杀抢劫，把砍下的土著居民的手足、割下的嘴唇耳鼻、敲掉的牙齿，竟以船装舟载。他们曾在印度洋遇到一艘从麦加返回的没有武装的船，烧死船上的摩尔人700多，还用大炮摧毁了印度城市卡利卡特（Calicut），即郑和曾多次到过的“古里”！
　　欧洲早期的航海史是一部扩张、侵略、殖民的历史，航海家们在海上一次次实施掠夺、侵略、占领，一次次激起反抗和斗争，航海之路血雨腥风、血浪滔天。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美洲金银产地的发现，土著居民的被剿灭、被奴役和被埋藏于矿井，对东印度开始进行的征服和掠夺，非洲变成商业性地猎获黑人的场所；这一切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曙光”。恩格斯指出，“葡萄牙人在非洲海岸、印度和整个远东寻找的是黄金；黄金一词是驱使西班牙人横渡大西洋到美洲去的咒语；黄金是白人刚踏上一个新发现的海岸时所要的第一件东西。”
　　今天非洲一些国家的博物馆里，欧洲人登陆使用的火炮和中国人馈赠的陶瓷瓦罐排列在一起。这是鲜明的对比，是最好的评判。
　　只有心怀和平，才能平安归来。
　　公元1411年6月，郑和船队圆满结束第三次远航回国。
　　等待他的，将是一次更遥远的航程。
　　（作者系中宣部“学习强国”总编辑）








　　作者：刘汉俊
　　编辑：周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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