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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新的黄河文明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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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0 09:27 来源: 长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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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剑雄。

  葛剑雄,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复旦大学教授,中央文史馆馆员,曾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著有《西汉人口地理》《中国人口发展史》《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等,主编《中国人口史》《中国移民史》等。前不久,他的新著《黄河与中华文明》出版,长江日报记者为此专访了葛先生。

  《黄河与中华文明》葛剑雄 著。 中华书局

  黄河如此塑造了中国文明

  ■ 几代中国学人追寻黄河

  黄河、黄土、黄皮肤,生生不息。

  一个伟大的文明,在黄土地上诞生,由黄河哺育;大禹治水,与黄河的斗争和共处,让这个文明拥有了区别于其他文明的生长模式和性格气质,其影响一直绵延到5000年后乃至更久远。但是黄河也是历史上变迁最频繁、水患最严重的一条河流,自《史记》以下,历代正史河渠志均以记述黄河变迁为主,治理黄河成了历代王朝的头等大事。

  这就不难理解,黄河与中华文明的复杂关系这一课题,对历代中国史地学者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1962年,中国历史地理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谭其骧教授发表论文《何以黄河在东汉以后会出现一个长期安流的局面》,否定了传统说法,对黄河历史上为何有过“八百年安流”给出一个惊人的答案:黄河中游的土地利用形式决定了下游的安危,东汉以后游牧民族南进、农业民族退缩,导致农耕减少、畜牧增加,于是水土保持较好,使下游的洪水和泥沙减少,于是“安流”;反之,当农耕面积扩大,当地农民“越垦越穷、越穷越垦”,就会导致下游泥沙越来越多,河床越来越高,洪水越来越集中,黄河泛滥改道的祸害也就越来越严重。

  把中游和下游联系起来,积极调整产业结构,退耕还林,防止水土流失,保护生态环境,今天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和国家的决策;但在当时,此说是新知,此文引起了不少争议。

  这一年,葛剑雄17岁。1978年,他考上了复旦大学研究生,之后成了谭其骧先生的助手。1990年,他写了一本小册子《滔滔黄河》,他在书的结尾写道:“黄河万古流,黄河的儿女将不断创建新的文明。”

  从那时到现在,又是30年过去了,75岁的葛剑雄始终记得老师那句话,“我应该超越清朝那些做历史地理的学者,比如钱大昕、王国维,你们应该超过我。否则学术怎么进步呢?”今年,他写出了《黄河与中华文明》。

  ■ 从大河“间距”探讨文明产生原因

  葛剑雄在这本书中开门见山——

  河流是人类文明起源不可或缺的条件,但大河流不一定会孕育出大文明。

  亚马孙河流量居世界第一,相当于7条长江,但在世界文明史上,亚马孙河并没有与其体量相称的地位。世界排名前十的长河之中,只有尼罗河、长江、黄河孕育了文明。

  河流能否孕育出文明,除了必要的水量,还需要其他因素配合。

  气候。在尚未能用人工手段保暖、防寒、去湿时,只有温带最适合人类生存发展。

  地形地貌。流经沙漠、岩溶地貌、过于茂密的丛林、崎岖险峻的山区的河流或河段,一般也不会被早期人类选择。

  还有土地。沙漠、黏性土壤、盐碱土壤、贫瘠土壤都无法为早期人类所开发利用。在没有金属工具的时代,高大茂密的植被无法清除,它们所占据的土地也不能被用作农耕。黄河中下游流经黄土高原和由黄土冲积形成的平原,土壤疏松,地势平坦,连成一片,在四五千年前时气候温暖,降水充足,是最适宜的农业区。

  一条大河与其他大河、其他文明区的距离。如果与另一条大河的距离较近,中间没有太大的地理障碍,就便于两个流域之间的来往、交流和互补,也可能引起不同利益集团间的竞争和冲突。黄河和长江是地球上靠得最近的两条大河,幸运的是,两个流域从公元前221年开始,大多数年代都处于同一个中央政权的统治之下,使中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完整拥有两条大河的国家。

  ■ 用史实读懂“母亲河”

  一个人类群体长期生活在同一条河畔、同一个流域,形成了相同的生活方式、协调的生产方式,以及和谐的生存方式,也会形成诸多共同的文化要素,进而形成共同的文化心态。在秦汉统一以后,黄河中下游地区就以其“天下之中”的核心地位形成华夏文化圈中公认的“中原”,成为中华文明的基地。

  上世纪60年代,在黄河最大支流渭河流经的宝鸡,出土了一件西周早期青铜器。1975年,为纪念中日建交,国家文物局要在日本举办中国文物精品展,青铜器专家马承源从全国各地调集了100件文物。他见到宝鸡这件文物后,心中一直纳闷,这么大造型的器物为什么没有铭文?他用手在铜尊内壁底部反复摩挲,感觉底部某个地方似乎刻有文字。他随即让人送去除锈,果然在铜尊底部发现了一篇12行共122字的铭文,其中有一句“宅兹中国”,是周武王在攻克了商朝都城后向上天报告:“现在中国是我的家园。”这是“中国”二字首次在历史上出现。

  在西汉末年,黄河流域人口占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为了生存,黄河儿女走四方,不断移民,从这里繁衍的人口逐步扩大到中国各地,推动了民族大融合,传播了先进文化,为历代中原王朝开疆拓土。今天的中国有这样的疆域,汉族能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黄河儿女作出了最大的贡献。

  葛剑雄在书中梳理了这些脉络,证明了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母亲河。在书的结尾,他改写、扩充了自己30年前那句话:“新的黄河文明的创建不仅是良好的愿望,而且有坚实的基础。在中华民族的复兴中,新的黄河文明应运而生。黄河万古流,黄河儿女将不断创建新的文明。”

  【访谈】

  ■ “黄河文明”深沉地植根于中华民族之中 是抛弃不了、否定不了的

  读+:提出“黄河儿女将不断创造新的文明”的信心源自哪里?有西方历史学者提出“黄河文明起源说”是个伪命题,您怎么看?

  葛剑雄:任何一种文明,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生产方式和物质基础上的。黄河文明存在的物质基础——黄河流域的自然条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对其有利因素的利用离极限还差很远。问题在于,这块土地上的人的生产方式和物质基础是否能适应新的要求。

  黄河文明是建立在小农经济、以农业为本的基础上的。当这些特殊的地理和社会条件发生改变,小农经济的优越性和农业的独大地位不复存在,原来的黄河文明由盛转衰就是必然的结果,是完全正常的。这种衰落乃至消亡标志着旧事物的结束,也预示着新事物的产生。因此,如果“复兴”的意义是指要恢复旧的黄河文明,这种“复兴”实际上是复旧,那就注定是不可能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传统的黄河文明作简单的抛弃或全盘否定。黄河文明的精华早已深沉地植根于中华民族之中,是抛弃不了、否定不了的。这些精华将成为新的黄河文明的重要来源和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民族复兴的精神基础和持久动力。

  读+:新的黄河文明,将是什么模样?

  葛剑雄:新的黄河文明仍然是以黄河流域特定的地理环境为基础的,从本质上讲,是传承,更是创新。

  农业文明仍将是黄河文明的组成部分,但它不会是传统意义和标准的农业,而是以现代科学技术为生产手段的大农业,包括林业、牧业、副业、渔业和其他新产业以及相应的环境保护和生态修复产业,非但不会造成流域内的水土流失和环境破坏,而且将使整个流域的生态环境得到全面、深度的修复,与黄河的全面治理、永久安流相得益彰。

  工业文明和科技文明的比重将不断扩大。黄河流域蕴藏着丰富的能源,一旦实现了煤炭的气化、液化和燃烧的清洁化,黄河流域的煤炭仍将是中国的主要能源。黄河流域的矿产资源也有其独特的优势,如稀土。黄河流域是全中国的地理中心所在,也会在未来世界交通网中占有重要地位。随着西部开发和“一带一路”建设的推进,黄河流域所起的作用无疑会越来越大。

  当一种文明的物质基础和物质财富发展变化时,其精神部分和精神财富必然也产生相应的变化。风俗习惯、逻辑思维、文学艺术、学理学术、知识体系、价值观念、政治制度、宗族制度、法律法制、宗教信仰、伦理道德、意识形态、科学研究等都必然需要有相应的调整或改变。我在内蒙古看到,现在的骆驼身上都装了芯片,牧民可以坐在帐篷里拿着手机用“电子围栏”放牧,对这些新牧民来说,过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将被新的美学风格所取代。

  ■ 黄河流域被超越是长江流域的进步 而不是黄河流域的衰落

  读+:“中国是世界唯一的完整拥有两条大河的国家”,黄河与长江都被誉为中华民族“母亲河”。两条大河对中国的文明走向有何影响?

  葛剑雄:长江流域早期也有很灿烂的文明,但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延续下来。比如上海,发现了6000年前的遗迹,也很好,可是它没有延续到5000年前、4000年前。根据科学研究,6000年前黄河流域的温度比现在高二三摄氏度,这对农业非常有利;对长江流域来说,降水太多、水位过高,沼泽湿地太多,不易开垦,传染病流行。到了战国,七个主要的诸侯国中只有楚国在黄河流域之外。《史记》中有“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句子。

  秦朝和西汉和隋唐时代,是黄河流域的几个繁荣时期。在此期间,随着气温下降,南方的地区开发和农业开垦取得很大成功,大批北方移民也为南方增添了人力和智力资源,在不少地方成为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安史之乱以后,中国的经济重心移向南方,特别是北宋灭亡以后,黄河流域由盛转衰。

  到2018年底,黄河流域省份总人口达4.2亿,占全国30.3%,地区生产总值23.9万亿元,占全国26.5%。这组数据说明黄河流域省份的人均生产总值略低于平均值。

  唐代以前黄河流域对于其他地区压倒性的优势,是建立在其他地区没有开发或者尚未充分开发的基础上的。而黄河流域最终被长江流域所超越的根本原因,是长江流域的进步,而不是黄河流域的衰落。

  随着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实现和全面现代化目标的逐步实现,地区间的差距将大为缩小,任何一个地区全面的、压倒性的、长期的领先地位将不复存在。因此,黄河流域将完全有能力与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及其他地区并驾齐驱,共同发展,共同繁荣。

  读+:以人文地理的眼光来看,黄河未来最不可测的风险在哪里?

  葛剑雄:这个问题要把黄河和黄河流域分开看。黄河本身面临着洪水、断流、污染的威胁,我在中游一些地方看到,黄河水资源还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利用,但是现在国家高度重视生态环境,国力雄厚,技术先进,这些威胁都是可以克服的。黄河两岸堤防固若金汤,河道里的泥沙只减不增,“悬河”虽一时不能落地,隐患还是可以防范的。

  至于黄河流域,则分布有好几个地震多发地带,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7级以上的破坏性地震,有的震中就在黄河干流附近。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没有掌握地震的规律。此外,从“不可测”的角度看,我认为要警惕新技术可能带来的风险。(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编辑:张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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