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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迹黄州悟“功业”|新华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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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3 21:35 来源: 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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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1月3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惠小勇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东坡先生逝世前两月总结自己平生功业,不提他任知州、做了很多实事的密州、徐州、杭州等地,而只摆了黄州、惠州、儋州三个被贬之地,又以黄州为首。

      在湖北黄州拍摄的苏轼雕像(资料图)。新华社记者伍志尊摄

  看过三苏祠的少年聪慧,访过三游洞的青年快意,跟着峨眉雪水顺江而下,来到苏轼中年升华为东坡的黄州宋城,我希望在寻迹中找到“东坡功业首推黄州”的答案。

  长江揽臂相拥,巴水逶迤泽润,在大别山南麓形成一个三面环水的城市,这就是鄂东黄冈市黄州区。据考古勘察,黄州宋城的城墙基本保留在今天赤壁街道青砖湖社区的街巷民居之下。

  游客前往东坡赤壁风景区参观(2023年7月24日摄)。新华社记者 伍志尊 摄

  距东坡离开黄州940多年了,定惠院、临皋亭、东坡、雪堂、安国寺、承天寺,这些多次出现在东坡词赋信札中的地方安在哉?

  刚退休两个多月的青砖湖社区原党委书记舒文江是个标准的“苏粉”。他带我们先来到“怀民亦未寝”的承天寺,就在一汪碧水的青砖湖边。这是一座有些古意的红墙青瓦房,上悬“承天寺”三字匾额,旁边石碑正面写着“黄州承天寺遗址”,背面刻着《记承天寺夜游》全文。虽然寺庙古建早已荡然无存,但湖边翩翩起舞的休闲市民倒契合了东坡当年的赏月之情。

  《记承天寺夜游》写于东坡到黄州后的第四年,其时他住在临皋亭,乐耕于农田,安心于当下,与初贬黄州寓居定惠院时的幽苦大不相同。

  告别承天寺,循黄州宋城的夯土城垣,向西北步行不到一公里,就来到一个居民密集的老街区,每户门头都标着定惠院XX号的门牌。走入一条窄巷,勒石刻记的“定惠院遗址”位于巷道中间的居民区墙下。“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那时的苏轼自称“幽人”,“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偶尔也在月下散步,但“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与乱花丛中的海棠、缥缈而过的孤鸿相顾自怜。

  寓居定惠院4个月后,苏轼全家搬入作为驿站的临皋亭。在朋友的指导下,他开荒种地于东坡,虽遭春旱,但辛勤劳作,到了秋天还是丰收了。这期间他广交民间好友,种地置业,先后盖起了雪堂和南堂,心态渐变,体会到了陶渊明的归去之乐,迎来文学创作的高峰。

  东坡赤壁风景区(2024年11月10日摄)。新华社记者 徐海波 摄

  特别是1082年,他到黄州的第三年,创作形成井喷之势。这年2月写下《黄州寒食诗帖》,3月写下《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7月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10月写下《后赤壁赋》。其中的“二赋一词”分别被誉为“赋是双珠可夜明”“宋词第一名篇”,堪称文学史上的巅峰之作。

  在承天寺南不到一公里处的宋城南门外,曾经的黄冈中学、现在的启黄中学校园内,我们踩着木梯爬上一个小山包。衰草覆盖的三层石阶上,矗立着一个六角飞檐的亭子,上书“临皋亭”。站在亭下西眺,长江故道边的夏澳码头近在眼前。启黄中学校长丰必文介绍,亭下路边曾挖出过古井,从地势来看,这里更像旧址。而在学校附近的文峰宝邸小区内,亦立有“临皋亭遗址”的石碑。碑后记载,这里曾有山冈,后在开田时辟为平地。

  大体来说,临皋亭应该处于这一带。我们接着自南向北走过青砖湖路,在宋城外,现在的十三坡街区,找到了明清时期辟出的东坡躬耕纪念地。虽然名唤十三坡,但现在的坡度相当平缓。

  似乎看出我找坡不得略有失望,当地史志专家史智鹏领着我们穿过一座废弃的办公楼,爬上一个高度足有三四米的斜坡。斜坡之下是一处健身小广场,雪堂早已不存。

  航拍东坡赤壁风景区(2023年7月24日摄)。新华社记者 伍志尊 摄

  黄冈市东坡文化旅游区管理中心副主任李林介绍,现在赤壁公园山后小河边的雪堂,是10多年前举行东坡诞辰纪念活动时建的,里边没有还原性的展陈。

  “名花亦已天上去,居人指似题诗处”,在东坡逝世70余年后,陆游两次途经黄州寻访,见东坡旧迹已大多不存,不由发出感叹。令人欣慰的是,如今这些旧迹的位置均大体可觅,并且有一代代的普通百姓陪伴着它们。而东坡赤壁和安国寺则是两处传承至今的活化原址。

  位于湖北黄州的东坡赤壁风景区里展示的东坡书法作品碑刻(2023年7月24日摄)。新华社记者 伍志尊 摄

  走进东坡赤壁公园,沿竹林拾级而上,二赋堂、坡仙亭、酹江亭、留仙阁等10多座亭台楼阁,连缀镶嵌在石矶之上,颇有规模和气韵。这些建筑始建于东晋,在历代战火中屡毁屡建,从明代开始都以纪念东坡为主题,现存建筑多为清同治年间或之后重修。

  由于长江改道,赤壁下面只剩一泓池水,既没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江流浩荡,也不见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后的巨岩兀立,只有赭红色的岩壁连绵排列,雄阔依稀。李林介绍,经专家勘察,现在的地面比起长江故道抬高了9米,由此可以想象当年东坡泛舟赤壁时岩壁高耸之壮。

  根据东坡作品统计,他在黄州期间至少12次踏访赤壁,也曾和好友们在赤壁之上宴饮雅集,由此让黄州赤壁成为名副其实的“文赤壁”。其中最显文脉厚重的,是108块有“近世集苏书之冠”之称的《景苏园帖》碑阁。这些由清末黄冈知县杨寿昌出资、近代著名书画家杨守敬辑录的东坡手书石刻在1925年险些流失海外,其背后的回购、保护故事凝聚了后人对东坡的深爱。

  东坡谪居黄州四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共写下750多篇诗词赋札,是他一生创作数量和质量的高峰。在后人看来,他的黄州功业首推光彩夺目的文学成就。但他评价自己,应该主要不是从文学、艺术的角度,那会是什么角度呢?

  如今的安国寺一角(2024年11月10日摄)。新华社记者 惠小勇 摄

  带着未想明白的问题,我们来到约3公里之南的安国寺。安国寺也是几经毁建,至今在原址上保持了“茂林修竹、陂池亭榭”的状态。寺内殿宇一角立着一块石碑,上书“苏东坡禅悟初地”。现任安国寺住持崇谛法师是一位哲学博士,前一天刚从法国开展文化交流回来,谈起东坡功业的话题,他说可从“禅悟初地”入手理解。

  东坡到黄州初期,间一二日辄往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此后他也是这里的常客,至少每月在寺内沐浴一次,其后静坐凝思,挥毫泼墨,与住持继连法师谈心交流,这里成了他身心俱洗的所在。而当时的安国寺,也秉承着黄梅四祖寺、五祖寺提倡的“农禅并举”的生活禅,与东坡的躬耕不谋而合。

  我突然有一种传奇寓于平常之中的感慨。东坡在黄州,既寄情山水,又广泛交友;既勤奋写作,又踏实种地;既参悟儒道释,又寻味美食、品味酒茶。在回归平凡烟火中,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就此从生活困顿、精神苦闷中突围,破除了执着心、分别心,实现了明心见性,自我疗愈、自我和解、自我超越。

  从“人生如梦”的顺势而为,到“吾与子之所共适”的安心当下,再到“不见其处”的物我两忘,黄州的四年,东坡在追寻内心平衡的过程中,完成了对历史、对事业、对进退、对人生、对修行的主体性觉悟,就此实现了脱胎换骨。黄州成为东坡精神意义上的诞生之地。黄州之后,起起落落,他都能够进退自如,不再影响内心的安宁。

  因此,东坡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是他立己达人的心灵磨砺。看透不看破,超脱不消极。在人生的低谷,当一个勤奋自立、有趣有爱的农夫。即使生活拮据,依然尽己所能济世救民。听闻鄂东溺婴恶俗,他呼吁奔走,致书武昌太守朱寿昌,在自己没了俸禄的情况下,每年捐出十缗钱,发起成立救儿会。

  我们终于理解,东坡是把自己心路的蝉蜕、人生的境界作为功业。他写《自题金山画像》是在向后人作一个提示,就像释迦牟尼说法于阿难、老子传道于尹喜、孔子述理于弟子,东坡是用自己的心态启迪后人的心态,这才是他历尽千帆、光耀千古的功业。

  值班编辑 代婧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