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自述“读书与做人”|书摘

《走出中国近代史》 章开沅 著 北京出版社
我大学没有毕业,所以我没有什么学历,我唯一的一张文凭——最高的文凭,是初中毕业文凭。高中读到高三上半学期,只差一学期就毕业了,给开除了;后来进一个大班,学会计,读了不到一年,又被开除了;然后读了金陵大学,规规矩矩读了两年多。但是由于当时参加革命运动,还没有等被开除,我就到了解放区,所以也没有文凭。后来南京大学要给我补发文凭,根据政策规定,我们算是参加革命的南下老干部,每个人都可以拿一张文凭,补的。我没要,我说我是金陵大学的学生,你发的是南京大学的文凭,我不能要。学历史的人头脑简单,太认真,没有这段历史,怎么能拿这个文凭呢?
我是在战争年代长大的,12岁就离开了家,成为一个难民学生。我有5年都在同一所学校,就是一所专门收留难民学生的学校:住的是食堂的破屋子,不避风雨;教室就是用竹子、用篾、用稻草、用泥巴这些盖的;晚上点的是桐油灯,不敢多用灯草,因为灯油是定量的,所以都很节约,一根当两根用。就在这么暗淡的灯光下,吸的都是黑烟,两个小时自习下来,鼻孔都是黑的。吃的是“八宝饭”,米很霉烂,杂物很多,还有稗子、老鼠屎、米虫、沙子、泥巴,杂七杂八加在一起,就成了“八宝饭”,就是“八宝饭”也吃不饱。
我还是很感谢这个学校的。老师本身也很穷困,自己的孩子也吃不饱,穿破烂的衣服。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老师关心我们,让我们不仅学习了知识,也学习了做人。我后来被学校开除,是因为整个国民党统治区政治状况恶化。皖南事变以后,国民党加强了对学校的统治,把我们很好的校长给撤换了。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受到了连累,给开除了。这所学校——国立九中,一共只办了8年,也就是几千个毕业学生,但根据现在已经知道的,出了6个院士,包括邓稼先。这个学校的校长影响了我一辈子。他不是一般的校长,是跟陈延年、陈乔年、邓小平一起去法国勤工俭学的,是哲学教授。这样好的校长来主持学校的工作,大家都受益,有很好的教师队伍、很好的图书、很好的研究设备。
1979年,我和其他几个同行受邀去美国讲学,在旧金山公园里,一些美国学生在表演节目。陪同的美国教授也不是有意考我们:“你们喜欢这个戏吗?”我说:“我很喜欢,我在中学就读过这个剧本,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这个教授大吃一惊。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中有一个化石,一个年轻的教授出洋相了,说它像蝙蝠。我说是始祖鸟。后来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始祖鸟,这是中学生物老师教的,生物课本里有。
所以读书人就要读书,这是最起码的。
我第二次被开除后,没有饭吃,就帮别人运粮食。上船时没带书,结果船上包东西留下来的唯一两张旧报纸成了我的宝贝。一个多月,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广告都可以背了。所以在研究辛亥革命时,我用了很多心思在广告的史料上。
但无书可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就无书可读呢?不是这样。除了有形的书,还有无形的书。如果只会读有字的书,那就不是一个好读书人。
我在船上收获很大。我的家庭还是比较富裕的家庭,是第一代民族工业家的后裔,有面粉厂,有铁矿。尽管抗战时期,我度过了一段艰苦的学校生活,但上了船以后,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长江是非常危险的,跟我们武汉的长江不是一回事。真正危险的长江,河底有水草,中间和两岸有礁石等,充满危险,船工随时都有可能会死,早晨能不能起床,晚上能不能吃晚饭、睡觉,都很难说。所以船工不考虑很长远,工资都赌博输掉了,抽鸦片抽掉了,很可惜。但他们坏不坏呢?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承担大量的劳动,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生活很是凄惨,最后可能连坟墓或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但是你说他们可不可爱呢?非常可爱。我跟一般大学教授不一样,我同情生活在最底层的人,这个情结是永远难以磨灭的,因为我在他们中间生活过。如果从人性的层面来发现的话,他们非常地尊敬人。他们也知道我是走投无路的人,因此对我非常好。我在他们中间也发现过很多理论,学到很多东西,对我有很多帮助。
我参加革命以后,老叫我交代,要我回忆,你是否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啊。我不承认。我又没有贪污,我又没有赌博,我又没有吸鸦片,我又没有耍流氓,我周围很多都是参加帮会的人,所以我要坏早就坏了,说不定又多了一个黑道老大了。没有啊,没有人告诉我说不能干这、不能干那,我就是靠读书啊,书引导我成长。
(这是2005年11月章先生在华中师范大学第一期博雅大讲堂上的演讲,也是华师第一个校园开放日对应届新生和家长的演讲,后收入《走出中国近代史》,本报有删节)
整理: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编辑:贺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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