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武汉｜江花

　　再到武汉，心情激动。好像到哪座城市，都没有过这样的心情。
　　晚上我一个人在武汉街头漫步，毫无目的，只是想近距离地看看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出酒店，便看到路边有一排月季，小树那么高，开满了比我拳头还大的花朵，一团团大红色和粉红色，在晚风中摇曳，香气扑鼻，让人闻之愉悦。
　　我们对一座城市的情感，也和对人的情感是相似的吧，有一见钟情的，也有日久生情的。我和武汉应该属于后者，我们结缘很晚。也许是因为我出生在杭州，成年后又移居成都，一东一西。每次飞来飞去，总在空中越过了武汉。
　　记得最早说起武汉是在童年。我们用歇后语猜地名：屁股后面挂匣子——保定（腚），十两银子一碗粥——贵州（粥），冬天穿背心——邯郸（寒单），夏天穿棉袄——武汉（捂汗）。虽然一次次开怀大笑，但那时的我对武汉完全没概念，只知道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大到要分成三个城。
　　及至少年，父亲给我讲了梁启超拜见张之洞的故事，就发生在武汉。话说当年（1898年）梁启超去武昌拜见湖广总督张之洞。张之洞任两广总督后，大力兴利除弊，创办汉阳兵工厂，创办自强学堂（武汉大学前身），办了不少实事，一时间声望如日中天，成为洋务运动领军人物。他见梁启超递上来的拜帖落款是“愚弟梁启超顿首拜”，便有些不快，想你一个青年学子竟与老夫称兄道弟，便决定考他一考，以试其才。张之洞出了上联：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哪知梁启超略一沉吟，便对出了下联：三教儒在先，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岂敢在先，岂敢在后。
　　父亲在给我讲了四水的意思、江夏的意思、三教的意思、三才的意思之后，无比感慨地说，梁启超真是太有才了，而且不卑不亢，暗藏机锋。我那时虽然还不能完全欣赏，却牢牢记住了江夏这个名字。原来一个地方可以有好几个名字，每个名字里都藏着故事。我还想象着在某个古宅里，江风掀起窗帘，一个睿智的老者和一个青年才俊相对而坐，饮茶吟诗。古老的深厚的武汉，一定有很多这样的场景吧？
　　后来当兵，是话务兵，业务训练时，得知武汉有很多军校；再后来上大学，知道了黄鹤楼，知道了武昌起义，知道了武汉是交通要塞和军事重镇。武汉在我脑海里渐渐有了轮廓。再后来写作，便与武汉有了文字上的联系。我在武汉的好几本杂志上发表过作品，《芳草》《长江文艺》《知音》《今古传奇》等等，还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重要的小说集《白罂粟》。
　　等我终于来到武汉，已经是新千年了。2000年1月，我在《芳草》杂志发表的短篇小说《瑞士轮椅》获得了“芳草文学奖”，应邀到武汉领奖。朋友们陪我去登了黄鹤楼，去看了长江。记忆中那段江水很原生态，风极大，草青芜，江面开阔，乱石嶙峋，特别能体现武汉的风格。我在武汉也有了好朋友，武汉变得具象而亲切。
　　一晃九年，2009年我再次来到武汉，参加屈原文学论坛，就住在东湖边上，领略了浩大而气派的东湖，一比之下，故乡的西湖就显得娇小妩媚了。再一晃又是九年，2018年我再次获得芳草文学奖（女评委大奖），再次到武汉领奖。
　　武汉让我觉得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切了。
　　怎么也没想到，两年后的春天，我竟然在遥远的西南，为武汉日夜揪心，那个仅仅去过几次的城市，成了我心里的“重镇”。疫情肆虐期间，武汉“封城”期间，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武汉的最新情况，在朋友圈去看武汉朋友的状态。焦虑、心疼、落泪、祈祷，是每天的常态。为那些可敬可爱的医护人员，为那些了不起的志愿者，为那些勇敢坚守的快递哥，为那些默默承受的武汉市民，他们常常让我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一个从未去过武汉大学的人，关注了武大校友会公众号，参与了他们发起的捐款。再后来，支付宝开通了捐款通道，为湖北省及其他各省医疗队捐款。我便开始每天捐，最初每天一百，后来每天两百，我把这个每日一捐作为一个祈祷仪式，好比每天燃一炷香。坚持了一个月，直到疫情开始缓解。武汉“解封”的那天，我和武汉人民一样激动。在漂亮的小程序上点亮了所有的灯，默默地向武汉人民送上最真诚的祝福。
　　所以，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2021年4月，当我再次来到武汉，心情怎能不激动。出发之前去美发厅吹头，那个和我很熟的老板娘说，你又要去哪里？我说去武汉。她做了一个吃惊的表情，可见武汉在她记忆里依然是惊惧的。我笑道，人家武汉现在安全得很！一上飞机，看到湖北和武汉的报纸，心想，我真的要再次去武汉了，我就要看到经历风雨后再见彩虹的武汉了。
　　春天的武汉，果然是生机盎然，百花盛开。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安宁。只有站在“武汉火神山医院”大门前时，才会意识到，这里曾经有过一段不堪回首而又刻骨铭心的岁月。我默默祈祷着，愿这里永远不再启用，永远只用作回忆。
　　我继续在武汉的街头漫步。沿街的店铺大都还开着，明亮的灯光给人以安全感，须知曾几何时，大街上一片冷寂；公交车站几个等车的人，在低头看着手机；餐馆里热闹喧腾，市民们享用着美食；绿化带旁，一群中老年人在伴着音乐打太极，表情放松、随意。
　　我注视着每一个路人，知道他们曾经历过比我更揪心的日子，我以注视向他们行礼，并祝福他们：愿今后的日子永远平安吉祥，愿武汉人民和我的祖国永远远离灾难。祈祷！
　　（裘山山）
　　【编辑：贺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