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里的名城:那时南京是金陵,扬州是广陵 | 睡前分享
浙东唐诗之路的提出,是对长三角历史文化一种新的展示。其实,江苏也有唐诗之路,比较突出和明晰的,便是从扬州到上海由北向南的一条路线,沿途的著名城市有南京、镇江、常州和苏州等。我们不妨暂称之为苏中吴地唐诗之路。对唐代诗人留下名篇较多的几座名城,从名诗与名城的关系角度论述,或许可以引起人们对诗与城市的关注。
扬州
扬州古称广陵,故唐诗中也多称其为广陵。 它是唐代东南地区第一大城市,也是仅次 于京城长安的繁华城市。 当年徐敬业讨伐武则天,在扬州起兵,自命为扬州大都督,是为了更具感召力和影响度。 隋炀帝当年喜游江都,不惜劳民伤财开凿运河,因此扬州的名气在唐代特别响。 而唐玄宗在元宵夜问叶仙师: “元宵夜何处最热闹? ”叶答: “灯烛华丽,百戏陈设,士女争妍,粉黛相染,天下无逾于广陵矣。 ”为此,许多唐代诗人也都喜欢来此旅游、任职和生活。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早已成千古丽句,其他吟咏扬州的名篇名句也是不胜枚举。
扬州主要是一座商业城市,孟浩然在此写下了《广陵别薛八》等诗篇,但扬州的繁华可能对这位隐士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因而诗中对扬州的城市风光描写很少,他即使夜宿扬子津,仍“心驰茅山洞,目极枫树林”。反而为他送行的李白,虽然后到扬州,却描写了一些风景名胜,如《广陵赠别》《之广陵宿常二南郭幽居》《秋日登扬州西灵塔》等。
白居易与刘禹锡确在扬州初逢,刘之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也确写于扬州,不过,这只是刘、白定交,可视为扬州历史上的一段文人佳话,而二人对扬州景物则并无描写,实属憾事。真正写出扬州繁华商业和城市风貌的,还得推同时代的王建。他在《杂曲歌辞·江南三台四首》中写道:“扬州桥边小妇,长干市里商人。三年不得消息,各自拜鬼求神。”写出了商人的生活情状。再如他的《夜看扬州市》:“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扬州在隋唐为南北交通枢纽,商贾云集,商人进出酒肆茶坊、歌楼舞榭的极多。安史之乱以后,扬州无恙,并有大量东南财富援助西北,故愈显繁荣,此诗描述已可见一斑。而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更是描写扬州夜景的千古名句。
除了商业繁华和夜晚景观,有些诗人对扬州的城市风情和地方特色也有所反映,如姚合曾写有《扬州春词三首》,其一云:“园林多是宅,车马少于船。”其三云:“有地惟栽竹,无家不养鹅。春风荡城郭,满耳是笙歌。”到了晚唐张祜、杜牧、徐凝、韦庄等人的笔下,扬州的风光之美,更是被描写到了极致。张祜在扬州的诗中以《纵游淮南》一绝最有名:“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据宋人沈括《梦溪笔谈》载:“扬州在唐时最为富盛,旧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七里,三十步。可纪者有二十四桥。”可为此诗前二句作注。宋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也说,扬州在唐时最繁盛,故张祜云“人生只合扬州死”。意思是,生活在扬州最为快乐,最好死也能死在扬州,禅智山上的墓地也是最好的。徐凝与张祜是同时代人,二人曾在白居易面前赛诗,无意间以扬州为题进行了一场诗歌比赛。徐凝作了一首《忆扬州》:“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此是回忆扬州之作,前两句写与心中所恋女子挥泪难别之情,后两句转写扬州的月色之美,将月色与人间离别之情交织在一起,居然成为描写扬州月色的最美诗句之一,可以与张祜的《纵游淮南》相匹敌,均为杰作。
隋炀帝“欲取芜城作帝家”,曾在扬州大造宫殿,所贮天下美女后多逃离散落民间,故历来就有“扬州出美女”的说法,有不少商贾和文人也多慕名来此寻花问柳,出没青楼酒肆。杜牧曾在扬州任职、生活过一些年头,曾写过《扬州三首》《题扬州禅智寺》等诗,其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仍是那些描写扬州生活风情的诗。他坦率自白:“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一首诗对一座城的影响如此之大,令人难以想象。宋元明清的诗人也都有描写过扬州的诗,但都无法超过唐代的杜牧、张祜和徐凝,而扬州也正凭借杜牧等人的经典名篇,把曾经有过的繁华景象和明媚月色,历经千年仍镌刻在人们的记忆中,这正是名诗与名城之间难以言说的奇妙关系。
南京
南京位于扬州之南,唐时多称金陵,曾为六朝古都。唐代许多著名诗人,如李白、王昌龄、韦应物、白居易等都到过此地,留下不少诗篇。其中有些脍炙人口,至今流传。李白生前数次来此游览并留下五十多首诗。其中名篇《金陵酒肆留别》《登金陵凤凰台》等多写金陵的雄壮气势、风物景观以及与金陵友人的友情。
同为东南名城,南京与扬州的属性和城市文化风貌大有区别。扬州主要是商业城市,而南京是座历史古都,是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六朝兴废之地。隋朝灭陈国就是在此。故唐代诗人来此游览,特别是安史之乱以后,多在此发思古之幽情,留下的怀古伤今的诗特别多。如刘禹锡生在中唐内乱外患时,他心中常怀忧患意识,每念及金陵便是满脑子的古今兴亡之感。公元824年,朝廷任命他为和州刺史,他由夔州沿江东下,途经西塞山时写下了著名的《西塞山怀古》。此诗虽不在金陵写成,却是所有金陵怀古诗中最杰出的名篇。“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浩大的历史画卷,跃然眼前。有人把此诗列为刘禹锡一生中最好的诗作,也有人将其与崔颢的《黄鹤楼》、杜甫的《登高》并列为唐代七律的压卷之作,足见其地位之高。
刘禹锡还写下了著名的《金陵五题》,其中有一首《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写金陵的最有名的诗之一,流传至今。白居易对其中的《石头城》尤为赞赏,曾“掉头苦吟,叹赏良久”。其中《台城》中的“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也蕴含着诗人的诸多感慨。刘禹锡于826年冬天由和州返洛阳,途经金陵时又写下著名的《金陵怀古》,这首五律诗写景抒怀天衣无缝,其中的“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早成名句。清人何焯评价:“此等诗何必老杜?才识俱空千古。”纪晓岚也认为此诗“运法最密,毫无起承转合之痕”。尽管许浑等也写过《金陵怀古》诗,但都不如刘禹锡。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如果说杜牧写扬州的诗是历来最好的,那么写金陵的诗,刘禹锡无疑是第一位。
在刘禹锡之后,写金陵诗的佼佼者当推杜牧、许浑、韦庄数家。杜牧曾任淮南节度使幕僚,又曾任睦州、池州、湖州诸州刺史,对江南吴地相当熟悉,他在《念昔游三首》中也说:“十载飘然绳检外……倚遍江南寺寺楼。”他写金陵的诗虽然不如写扬州的多,但也留下了一些名篇,如《杜秋娘诗》是他路过金陵时感其穷且老而为之所赋。游览秦淮河时,他又写下著名的《泊秦淮》一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时的唐王朝风雨飘摇,诗中的感慨较刘禹锡又深一层。
与杜牧同时代的张祜虽写过《过石头城》《石头城寺》等诗,也多沧桑之感,但成就不如杜牧。唯许浑的《金陵怀古》可步随其后:“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极写金陵之荒凉,以比喻警示唐王朝之危亡。
到了唐末韦庄的笔下,金陵城更显一派衰飒景象,他所写的《台城》《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金陵图》等诗,都是描写金陵的名篇。“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的这首《台城》,未必有刘之《乌衣巷》、杜之《泊秦淮》流传广,但所写今南京鸡鸣山南的台城荒寂景象,却胜过刘禹锡的《台城》,成为咏金陵的名诗之一。与韦庄同时期的诗人高蟾在绝句《金陵晚望》中说:“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但韦庄在《金陵图》中偏说:“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两者写法不同,却都借金陵古城的六朝兴亡,抒发了对唐末乱象的忧虑。
总之,唐人咏金陵的诗歌与咏广陵的诗歌很不一样,一个以写城市的繁华游乐为主,一个以写城市的历史兴亡为主。特别是描写金陵的经典篇,无论从盛唐的李白到中唐的刘禹锡,还是从晚唐的杜牧、许浑到唐末的韦庄、高蟾,从中正可以看到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缩影,不胜今昔之慨。即使在今天,这种感慨依然给人留下许多联想与启示,其中既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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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孙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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