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永隔，跨海情谊留在心间

　　达米安・曼东多・普沃诺（Damien Mandondo Pwono）是刚果（金）的总统首席文化战略顾问，因早年一段经历向往中国。

　　2018年，共建“一带一路”项目——中部非洲国家文化艺术中心的建设，使唐文胜和达米安相遇，成为心灵相系的好友。

　　今年10月，长江日报记者远赴刚果（金），寻访了这对挚友走过的路。

　　2018年8月，唐文胜赴刚果（金）考察和汇报方案。达米安和唐文胜第一次在机场相见，留下了一张合影。

　　素未谋面，却仿佛相知

　　2023年10月6日10时，记者从尼日利亚最大港口所在的拉各斯市出发，在多哥首都洛美中转，到达刚果（金）首都金沙萨。

　　金沙萨是伦巴的摇篮，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音乐之都”。记者抵达时，依稀听到黑夜里传来奔放的歌声、乐声、鼓点声。金沙萨也是艺术之都，路边常有民间艺人，不用图纸就能信手做出品位极高的木雕和石雕。

　　记者乘坐的车辆行驶在凯旋大道上，途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援建的人民宫和烈士体育场，看上去气派辉煌，与快要落成的文化殿堂——中部非洲国家文化艺术中心隔街相望。

　　该项目在竞标阶段时，吸引了七八家顶尖设计单位。作为中南建筑设计院副总建筑师，唐文胜特别渴望拿下这个项目，也莫名地认为中标几率很大。

　　不出所料，他的方案被商务部选中。达米安作为刚果（金）总统顾问、该项目刚方代表，第一眼便被设计图惊艳到，进而对建筑师产生极大兴趣。

　　国与国文化理念差异客观存在，对方案提出异议甚至改得面目全非也属正常。像这般毫无“排异”地认可接受，是一个特例。

　　此前，唐文胜从未踏足非洲大陆，但他却和非洲结有不解之缘。

　　1985年，15岁的唐文胜刚上高一。父亲唐裕藩作为广西建筑工程局第一建筑工程公司的工程师，被派往非洲大陆最东部、“非洲之角”索马里，在赤道线上的吉利卜镇建设费诺力稻谷农场，让索马里人民吃上自己种的大米。

　　父亲一去三年，没回国。父子俩的交流，浓缩在每月两封的家书里。

　　唐文胜的父亲在索马里摩加迪沙。

　　父亲在非洲的见闻、五彩斑斓的非洲画卷，在唐文胜眼前展开。从那时起，唐文胜立志学建筑学，高考时只填报武汉工业大学建筑学专业，不接受专业调剂。因为这是父亲的母校。

　　2017年底接到中部非洲国家文化艺术中心项目竞标任务时，回忆涌上唐文胜心头。家书已遗失，但非洲记忆刻印极深。他翻看父亲用红梅牌相机记录的一个个瞬间，不断回味，颇带感情地完成了设计。

　　不同于寻常基础设施，中部非洲国家艺术中心是文化艺术类公共建筑。父亲当年援非，为的是当地人民有粮吃；如今儿子援非，为的是当地人民的精神食粮。

　　唐文胜今年53岁。父亲当年援非时也是53岁。这是唐家两代人的接力援非路。

　　会唱非洲民谣的中国建筑师

　　2018年8月初，唐文胜和中南建筑设计院的十几人一道，启程赴刚果（金）考察和汇报方案。

　　其间，父亲因病入院。父子俩在视频电话里约定，先把项目做好。

　　经过两天辗转，唐文胜第一次见到了达米安。

　　达米安在金沙萨机场等候多时，看着眼前中方十几人“大军”，开口第一句便问：“建筑师是哪一位？”

　　唐文胜被大伙推出来。

　　达米安拥住唐文胜：“我一定要见一见你，你的方案，我太喜欢了！”

　　2018年10月，唐文胜（右一）、达米安（右二）和时任刚果（金）总统特使雷蒙・奇班达夫妇等专门来武汉，交流验收中南院的图纸。

　　在达米安看来，这个设计太有“非洲味”——非洲鼓的造型，细节贴切对应当地气候。达米安直觉，这人一定在非洲生活过。

　　得到否定回答，达米安很诧异：“一位中国建筑师，从没来过非洲，为何做出来的东西这么‘非洲’？”

　　唐文胜向他谈起父亲在索马里的三年。赤道上的骄阳虽炙热，但避免直晒也可忍受。非洲人生性乐观，不知忧愁为何物。他们热爱音乐和舞蹈，听到音乐便要起舞。这些都是唐文胜灵感的来源。达米安恍然大悟。

　　中部非洲国家文化艺术中心的功能之一，是要为国家艺术学院提供全新校舍。达米安带唐文胜参观旧校舍，学生乐队奏乐欢迎。

　　非洲学生用小提琴拉中国的《茉莉花》。听着琴声，唐文胜想起高中时父亲寄回的磁带，其中有转录的非洲歌曲《咿呀呀欧雷欧》。他不由得哼唱出了声。

　　一旁的达米安听到，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是歌颂刚果扎伊尔时期总统的歌，已经不再传唱；喜的是，自己国家的歌曲，居然流传到了中国。

　　达米安视为这是中国建筑师对《茉莉花》的“回礼”。他立马唤乐队伴奏，邀唐文胜一起唱《咿呀呀欧雷欧》，边唱边敲桌子打节拍，像非洲鼓的鼓点。他高兴地说：“我得告诉总统，这位中国建筑师会唱非洲民谣！”

　　经达米安汇报，当时的刚果（金）总统卡比拉得知唐文胜来自一个援非之家，非常了解和尊重非洲的文化。方案顺利通过。2019年10月，现任总统齐塞克迪亲自为项目奠基。

　　大事办妥，唐文胜立即回国赶往广西南宁，急切地见父亲。86岁的父亲得知方案通过得那么顺利，“开心得像个孩子”。

　　总统顾问的大气和“小气”

　　唐文胜在刚果（金）待的半个月，天天和达米安见面。

　　他觉得达米安是个矛盾的人：有时很大气、很“够朋友”，有时又很小气。

　　刚到机场，唐文胜的同事遭到机场工作人员100美金勒索。得知此事，达米安当即让海关退钱，并要求他们站成一排鞠躬道歉。

　　抵达第二天，唐文胜准备出门见大使。汽车正发动，门外一阵“噼里啪啦”乱响，他以为是放鞭炮。熟悉情况的同事告诉唐文胜：“这是枪声呀，赶紧躲起来！”

　　他们爬上楼，探头往下看，果然见有人拿着冲锋枪扫射，离他们仅十几米远。事后他向达米安求助，能否帮忙找安保，保护中方人员。

　　这并不属于达米安的职责范围，但他费了一番周折，自掏腰包，请来了贴身安保。

　　项目所在地，原有许多大娘摆摊儿，好说歹说也不走。达米安又是自掏腰包，把大娘们遣散走、安顿好。

　　工作中的达米安。

　　达米安的“小气”也很突出，有时不让一步。

　　项目外观设计没动，但内部的功能定位需要刚方提想法。达米安是统筹需求、沟通想法的刚方负责人。

　　刚果（金）即将拥有一个2000座的大剧院、一个800座的小剧院和一个可容纳2000名学生的国家艺术学院校区。达米安做了大量工作。

　　就宿舍卫生间问题，达米安与中方争论良久。原协议中，有一块区域专门作为学生宿舍，配备了公共卫生间。

　　达米安认为得换成独立卫生间。理由是，学生大多走读，入住宿舍的多是教授，如果条件不好，怎么留得住老师呢？

　　显然，这个要求会导致中方投资预算大幅增加。中方项目部反复做工作，最终还是接受了达米安的想法。

　　2000座的大剧院，这个规模放在国际上也属于领先水平。最初中方规划是1500个。达米安说必须增加500个。他谈起考察印尼雅加达、阿联酋阿布扎比的经历，认为刚果（金）对剧院需求很大，座位数量要作顶格要求。

　　每天晚上，达米安会自己开车找上门，带上当地特产Tembo牌啤酒，和唐文胜边喝啤酒边熬夜画图，沟通想法。

　　中南建筑设计院管理组组长刘建江告诉记者，和别人开会1个小时就能开完，有达米安在，会得开4个小时。仅仅是对项目名称“中部非洲国家文化艺术中心”作贴切的法语翻译，达米安和唐文胜讨论了一个多小时。

　　唐文胜对记者说：“达米安早已在美国安家，过上了富足体面的生活。他之所以这么勤奋，不计报酬，凭的是一颗赤子之心。”

　　此时达米安在美国匹兹堡大学任教，又在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担任高级顾问，曾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音乐理事会任秘书长。2012年他应国家之邀回国。国家艺术学院是他的母校。

　　“想去墓地看看他”

　　但达米安没能等到项目落成。2023年3月7日，他因癌症不治，在美国匹兹堡去世，年仅59岁。

　　得知消息，唐文胜很震惊。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达米安还那么健壮、精力充沛，这只过了不到5年时间。

　　刘建江组长给记者看了一张照片：去世前一个月，达米安还在项目部开会，人瘦得不像个样子。

　　唐文胜向记者回忆起2018年10月，达米安和时任刚果（金）总统特使雷蒙・奇班达夫妇等专门来武汉，交流验收中南院的图纸。

　　知道唐文胜喜欢喝Tembo啤酒，达米安往行李箱塞了两瓶，带到了武汉。

　　刚果（金）的特产Tembo啤酒。

　　“我感受到达米安‘千里送鹅毛’的情意。”唐文胜说，他特别珍惜这两瓶啤酒，重要时刻才舍得开一瓶。当年年会，他拿出一瓶分给部门十几位同事，倒酒时生怕溢出来。因为Tembo啤酒泡沫太丰富，每个人几乎只能算是抿了一口。

　　达米安来时是深秋时节。一行人下飞机，穿的都是短袖。唐文胜赶紧陪他们去商场买厚外套。可达米安不让中方掏钱。“他很体贴，怕给我们添麻烦。”唐文胜说。

　　达米安似乎对中国人格外有感情。

　　记者采访了达米安的儿时伙伴、多年相处的同事，意外揭开了达米安和中国的缘分。

　　达米安钢琴演奏水平很高。1973年到1974年，他在国家艺术学院就读，钢琴启蒙老师是一位中国人。学院未能查到这位中国老师的具体信息，只知道他姓“李”（音）。李老师是应刚果政府之邀，由中国派来援教的。

　　学院方告知，中国老师对达米安影响很大，以至于达米安去美国留学时，专门研究过中国文化。在匹兹堡大学任教时，达米安也教授钢琴课程。

　　记者把这段历史告诉了唐文胜，唐文胜沉默半晌。

　　在国家艺术学院的旧校舍，达米安的办公室保持着原样。校方表示，达米安的照片将被安放到新校舍里。

　　“没有他，项目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达米安虽没等来最终落成时，但用一个伟大的项目为人生画上句号，也算是圆满。”唐文胜说，“如果可能，我真想去墓地看看他。”

　　【长江日报特派记者秦孟婷 杨荣峰 发自刚果（金）金沙萨】

　　【编辑：王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