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江夏？

今日江夏。摄影：舒运平

撤县改区后，江夏再次成为我们家乡的名号。生我养我之地，心中唤起，不免心头一热，喉咙哽咽，泪眼婆娑。一时间，江夏众饱学之士，如彭敦运、祁金刚、陈立忠诸君，以及区民政局、区志办等专门机构的专业人士，穷考典籍，倾情奋笔，得著论江夏源流之文，可谓洋洋大观也。时人莫不慨叹：江夏之论备矣。然则余在闲读史书之余，品之思之想之，颇有不尽意之感，今一时冲动，怵然献出一愚之得，聊为江夏之论述，增添粒沙片瓦。

遥想古人为某地取名，莫不是对自己长期生产生活、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的地形地貌的高度概括。江夏的古人，无数次观察到浩荡的长江水，每逢夏季汛期就泛滥成灾，漫溢过荆江两岸，如发怒的神兽，在古云梦泽中左冲右突，势不可挡，到了冬季则缓缓退去，年年周而复始，仿佛是某种神力的安排。于是，江夏的先民，根据江与夏的地理特征，取名江夏。江就是长江，夏就是夏水，江与夏合二为一，就是江夏了。

江夏的江，是长江，这当然不错，然而太过笼统，太简单粗暴了。较精确的表述应该是江陵以下的那段九曲回肠的荆江，加上从岳阳城陵矶折向东北方向、蜿蜒流淌至夏口、长江与汉水交汇的这段长江。翻遍长江水利委员会编撰的长江典籍，让我获得了关于这段长江的知识:长江上游是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江、川江和峡江；中游是荆江和浔阳江；下游是皖江、京江和扬子江。从岳阳城陵矶折向东北方向流淌至夏口，再折转向东南方向流淌至九江的这段长江，居然没有名号，成了空缺，真令人惊愕！这段长江在中央之国的几千年历史中，曾扮演过重要的历史角色，参与了推进中华文明发展演进的伟大历程。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真是说不过去。怎么办？如果让我来为这段长江命名提个建议的话，我看就叫鄂江挺合适的。因为古鄂国几经辗转、迁徙，多有参与中央之国的历史事件，后来到鄂东南这片三角区域建国，影响深远。而这段未被命名的长江所包裹的这片土地，又是古鄂国所管辖的疆域，且鄂国文化历史底蕴深厚，成为了湖北的简称，而把这段长江命名为鄂江，我认为真是恰如其分，实至名归。这样我们再来看整条长江，就有一种完整的感觉，似乎就没有缺憾了。

那么，江夏的夏呢？自然就是夏水了。夏水的水乃季节性的洪水。每年夏汛期，长江水冲出峡江，在西陵峡口南津关浩浩荡荡而下，过枝江重新汇成一江，更跌落中国地理的第二级台阶，江水轰隆隆、呼啸奔腾而下，漫溢出荆江，在左岸江陵附近的云梦泽，冲出了第一道泄洪水道——涌水。继而往下，在右岸冲入藕池，洪水泛滥、旋转，在更下游又重新回流到荆江。直到以无比凶猛之势，撞上石首之“石”——就是武陵山区插入西洞庭湖的突出部位——后，水头折向荆江左岸，冲开、撕裂荆江江岸，冲入监利境内，洪水如凶猛无比的神兽，左冲右突，冲出了一道泄洪道，这就是夏水。大家知道，夏水是分为两段的。一段就是自然冲出而形成的夏水水道；另一段就是在沔阳(今仙桃)汇入汉水、与汉水一道，蜿蜒流出夏口入江的这段夏水。两水合一，就是古人眼中的夏水。古人把这段汉水误认为夏水是有原因的。因为古时的云梦泽水势浩大，尤其是在夏季洪水泛滥之时，更是淼淼无边。此时的夏水和汉水是在云梦泽中融汇潜行的。我们体会一下“潜江”这个地名，则可了然。在商周之前，楚国尚未建立，人口稀少，因此云梦泽的开发和淤积则非常缓慢。那时的云梦泽，水势浩淼若海，天空百鸟翔鸣，鱼鳖潜游于泽水，基本是一种天然的原始状态。

三国江夏郡地图

了解了江与夏，我们再来分析一下地理江夏的版图范围，就是夏水流域了。地理江夏的北部边缘，应该就是汉水的末段了。南部边缘就是九曲回肠的那段著名的荆江了。西边边界大致在现在的仙桃与潜江交界处，如果要找一个地理标志的话，那就是南北走向的荆东河了。再沿着监利县与江陵县交界处画一条线，直到荆江江边则可。东边的边缘则很简单，那就是从岳阳城陵矶折向东北方向流淌、直到夏口的这段长江。大致了解了地理江夏的四至范围，我们明白了地理江夏，要比行政区划江夏小得多。然就是这样独特的地理江夏，后来命名为几乎占半个湖北面积的江夏郡的郡名，这充分凸显了地理江夏，区别于中国其它地理特征的独特性。观察地理江夏的地形，很像古代战船的前半部分，厚重沉雄，迎着东方的朝阳前行。

原始状态的云梦泽的形成，据地质学考察研究，乃中生代燕山地质运动，造成江汉-洞庭地质凹陷而成。新中国，我国地质工作者在江汉平原钻了1000多个孔，得到了科学的证实。那时的云梦泽浩淼若海，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仅有零星的人类活动的痕迹。直到楚国人进入这片区域，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楚国人当时开发的重心，是由南襄盆地、西江汉平原直到洞庭湖西部平原，渐次展开的。由于人口的暴增，楚国百姓进入云梦泽中谋生，加速了云梦泽的改造。云梦泽很快形成为了包含河流、湖泊、沼泽、滩涂、台地、残丘等水陆相间的综合性地貌。后来的历史大致从东吴经略荆州开始，中央之国的经济重心南移，开发进一步加剧，在江河淤积和人类活动的外营力作用下，浩淼若海的云梦泽消失了，于是就形成了现在模样的江汉平原。

古云梦泽

那么江夏这个地名，生活在云梦泽中的先民是什么时候叫响的呢？这实在是无法确证。然历史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可以让我们了解江夏地名的历史。这里分享两个证据:其一是屈原的《哀郢》；其二是曾侯舆青铜簋铭文。

《江夏区志》中记载说:屈原《哀郢》中有“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的诗句，并称此乃文献中之首见，这种说法无疑是有力的。然而笔者细读屈原《哀郢》，里面还有“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等诗句，其中的“夏首”“夏浦”“江与夏”等，这些都与江夏有紧密的联系，解读之，我认为对丰富我们对江夏的理解，是大有裨益的。

“江与夏”，这很好理解，就是荆江与夏水了。那么“夏首”，就是夏头，是夏水开始的地方。长江水奔腾呼啸而下，大致在江陵一带，冲开了一道口子，这就是涌水。涌水的冲刷、流淌，形成了大片沙洲，地点大致在今沙市。从江陵的涌水到监利的夏水之间，在荆江左岸，冲出了许多的河口。而靠近沙市东那片沙洲的东缘江口的第一道河口，因在最上游，故名夏首。监利境内的夏水，是主河道，夏首以下的诸多河水，大都汇入夏水主河道中。这样大的流域面积，冲积而成的沙洲则更大。我在学习曾侯乙考古研究一书时，知道在商周时，监利的这片沙洲上，曾经存在过一个以渔猎为生的小国——沙国。而屈原写的《哀郢》，以无比悲怆的心情，描绘了九年前，国破家亡时的一片哀鸿图。当时，即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帅兵拔郢，出武关，沿着丹淅二水而下，从西北方向，直扑郢都，而郢都的楚国人只有朝东南方向，入云梦泽，沿着江夏逃亡了。他们在夏首回望郢都的东门，已模糊不清了，描述了屈原与楚国百姓逃亡时惊恐万状和悲戚难舍的心情。既然夏首是夏水开始的地方，那么“夏浦”就是夏水在夏口入江的地方了。夏水与汉水在沔阳的排湖交汇于湖中，从袁家口流出，浩浩荡荡流到夏浦，泛流入众多的湖泊。其湖泊包括:龙阳湖、官湖、三角湖、墨水湖、太子湖、马沧湖、月湖、莲花湖、北湖等。再从湖中溢出，缓慢地从夏口泄入长江。当时的所谓“夏口”，包括沌口、黄金口、排沙口、琴断口、郭茨口、夹河口、鹅公口等。因此，夏水入江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直到明代成化年间，汉江连年发大水，洪水滔天，巨大的洪水在排沙口与郭茨口之间决口，大大拓宽并掘深了河道，成了主行道，于是夏水绕过龟山，截弯取直，从龟山北浩浩荡荡泄人长江，河口成了新的夏口，也就是汉口了。当时的屈原在东湖边行吟，望着江对岸的夏浦，思念西边的故都，隔着江与夏难以到达而悲痛不已。对《哀郢》的进一步解读，的确加深了我们对夏水的理解。

而曾侯舆青铜簋上的铭文，是至今发现的最早、最珍贵、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因而，引用这段铭文的著作很多。我这里引用的来源是由我们江夏区民政局编，齐大勇责编，胡晋鄂执笔，武汉出版社出版的《荆楚古镇——金口》一书。书中说，2013年9月，考古专家在对湖北随州文峰塔一座墓葬进行发掘整理时，在其中一个比较完整的编钟残片上，发现了这段铭文。而我从另一说得知，是考古专家黄明清在发掘随州叶家山古墓葬时，在一个青铜簋上，发现了这段铭文。或许叶家山和文峰塔就是一个地方，然两处内容一致，其原文是:“唯王正月吉日甲午，曾侯与曰:伯适上通，左右文武，挞殷之命，抚定天下，王遣命南公，营宅汭土，君庀（同庇，编者注）淮夷，临有江夏”。其大意是说:我的祖先南公适，很受周王重用，曾担负辅佐周文王和周武王的重任，参与了灭殷之战，平定天下，后因功劳卓著，被周武王分封到南方，营建城址，目的在于警戒淮夷，监视江夏的异动。这段铭文太珍贵了！

曾侯乙青铜簋

那么，曾侯舆为什么要铸青铜簋，并记下这段铭文呢？《史记·楚世家》中有记载。说楚昭王十年冬，也就是公元前506年，吴王阖闾在楚国人伍子胥的协助下，攻入郢都。楚昭王年少，无力抵抗，逃到云梦泽中，因时人不识，射伤了楚昭王。于是楚昭王又逃到郧国。陨国公恐其弟怀弑昭王，乃与王出奔随(就是曾国）。曾侯立即调兵遣将，坚守城池。吴军赶到曾国，曾侯城门紧闭，谎称楚昭王不在曾国，吴王无奈，只得引兵而去。楚昭王逃过一劫，于是楚曾两国永结和平友好。曾侯的先祖受周武王之命，镇守南方，曾国是所谓的汉阳诸姬43国之一，而且还抵近在前锋上，防止南蛮入侵，拱卫周王的安全。几百年后，竟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曾侯调整了国家战略，与昔日的敌国楚国，建立和平友好关系。曾侯舆认为调整国家战略，是保国安民的伟大创举，心中得意得很。他借铸青铜簋，颂扬祖先南公适的功业的同时，实际上是对自己与时俱进的战略决策的褒奖。铸青铜簋的这一年是公元前497年，而屈原写《哀郢》是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拔郢之后第9年，即公元前269年，那么，曾侯舆青铜簋把江夏地名可考的历史，向前推了228年。

关于江夏地名的历史引文，繁多而庞杂。窃以为有两则重要的引文，是重要的知识点，值得分享。其一是东汉末年大学者应劭集解《汉书·地理志》中的记载，应劭说:“沔水自江别至南郡华容为夏水，过郡入江，故曰夏水。”大意是说:自沔水分流，到南郡华容的这条河为夏水，流过南郡境内而入江，故曰江夏。应劭当时是站在沔水与夏水结合的地点，朝南的方向来描述夏水的，但他弄反了夏水的流向，真有意思！其二是北魏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夏水》中记载:“夏水出江津于江陵县东南，又东过华容县南。县故容城矣。”大意是说:夏水出自于江陵县东南的江边，又往东流过华容县的南边，在县治所容城不远处。这两则引文，人物著名，内容权威，很值得热爱江夏的朋友了解。

尚算严谨的洋洋洒洒，写出了我所了解的地理江夏，敬请饱学诸君指正。至于行政江夏，地缘江夏，乃至人文江夏，容我另文再叙。

2022年12月8日于江夏

【编辑：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