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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宋镇豪:甲骨文120年,我们要努力让绝学不绝

新闻中心 > 武汉

2019-12-03 09:33 来源: 长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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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镇豪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长江网讯(记者李煦)今年是甲骨文发现和研究120周年。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历史研究所研究员、甲骨学殷商史研究中心主任宋镇豪先生现在每天看50片甲骨,是山东博物馆和天津博物馆的珍藏。这两个馆的近1.2万片甲骨,此前均未系统整理和全面公布过。

  那么,甲骨文的“家底”究竟如何?在今天,我们能为甲骨文做什么,甲骨文又能为我们做什么?带着这些疑问,读+记者赴京专访了宋镇豪。

  结缘于一本劫灰之余的线装书 

  宋镇豪的学术专长为甲骨古文字学、历史文献学、中国古代史。他主持完成11卷本、688万字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课题《商代史》,将中国古史“拉长”千余年;此外还主持完成另一项社科基金重点课题《甲骨文合集三编》,以及国家文物局委任中央部门项目“海外殷墟甲骨文收藏调查及俄藏甲骨文整理研究”。他受国家档案局与国家文物局委托起草的申报文本,助甲骨文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

  而宋镇豪投身甲骨文,还要从武汉说起。

  上世纪60年代,他就读于武汉河运学校。1966年,他从劫灰之余抢出一本蓝绢面的线装书,那是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10年间,他不知道读了那本书多少次,还去工艺品厂亲手尝试在龟背牛骨上刻字。1978年,全国恢复研究生招考,宋镇豪考入甲骨学家胡厚宣先生门下。

  1997年,应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邀请,宋镇豪赴日本8个月进行研究。在日本,他把日方提供的经费全用于买书,8个月寄回国23箱书,以致中国海关误认为他在贩书。

  2019年11月,宋镇豪语气平淡地对读+记者描述自己一天的生活:“7点起来,泡一杯茶,看50片甲骨,也不午休,每天就是这样。”

  人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从甲骨文发现到如今的120年间,几代学人就是这样,努力延续着这门“绝学”。

  由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陈楠设计的纪念甲骨文120周年整体系列活动标志,中心图案为甲骨文的“见”(同“现”), 其形如人跪坐而视,既点明“发现”主旨,又有“敬畏回望”之意。陈楠研发了首款甲骨文设计字库,2018年10月23日曾接受过读+专访。

  【访谈】

  甲骨文当务之急不在于认字,而在于整理

  甲骨文研究“拉长”中国历史 

  读+:请您开宗明义地讲讲,研究甲骨文的意义和价值何在?

  宋镇豪:殷墟甲骨文是地下出土中国最早的成文古典文献遗产,也是汉字汉语的鼻祖,传承着真正的中华基因。甲骨文内容繁富,涉及三千年前殷商时期政治制度、王室结构、社会生活、经济生产、天文历法、自然生态、交通地理、方国外交、军事战争、宗教祭祀、思想意识、文化礼制等方方面面,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史料价值和学术史研究价值,是重建中国上古史,透视三千年前殷商社会生活景致,寻绎中国思想之渊薮、中国精神之缘起、中国信仰之源头、中国传统文化特质与品格之由来、中国艺术美学之发轫的最真实素材。从1899年发现至今,经海内外学者120年来前赴后继的探索,其中的历史奥秘逐渐揭开,甲骨学正成为一门举世瞩目的国际性“显学”。

  1999年,我主编《百年甲骨学论著目》,搜汇了自1899年殷墟甲骨文发现后一百年间15个国家3000多位学人的甲骨论著目1万多种;又过了20年,据不完全统计,这方面的论著已增加到2万多种。

  读+:这方面,您能否再举例说说?

  宋镇豪:研究甲骨文,实际上要研究甲骨文背后的人与事,研究背后的历史。1921年1月28日,胡适致顾颉刚信中说:“现在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将来等到金石学、考古学发达上了科学轨道以后,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这句话的背景是,因文献的不足及真伪莫定等种种原因,我国“商代史”的著述方面相当滞后,长期属于空白。孔子早有商史“文献不足征”的感叹。汉司马迁《史记·殷本纪》尽管被视为信史,然而只是区区2868字的小文,很不成系统。20世纪中叶以来,史学界爆发的“伪经疑古之争”,以文献为主的中国上古史体系,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和质疑。

  1999年10月20日,《商代史》的著述在我主持下提上了日程,这属于“拉长中国上古史”的“新学问”。课题组老中青学者共13人,以重建商代史为目标,突破了传统断代史著的体裁体例模式,以甲骨文、金文等地下出土文字材料、文献材料和考古学材料等作为商代直接史料,又采借考古学、人口学、文化人类学、历史地理学、经济学、古代科学技术史等多学科研究手段,到2012年出齐《商代史》11卷本,被公认为“以甲骨文为史料开展商史研究的标志性成果”。甲骨文与司马迁《史记》所记载的商王世系相互印证,用史实对东周以上无信史、中华文明只能上溯到公元前七八世纪的质疑予以有力反驳,为商朝的存在提供了铁证。

  读+:在现代人的生活中,甲骨文有没有“存在”?

  宋镇豪:甲骨文的活化利用,为现代设计、书法、篆刻艺术界提供了新天地。甲骨文书体造型与行文走笔具有的高起点、合规度、具变宜的书法要素,先声正源而导流后世书艺,其刀笔、结体、章法三大要素,显出早熟性的特色,直接或间接影响着晚后书学的流变,成为中国书法篆刻艺术的滥觞,体现出中华民族的美学原则和共同心理,即平和稳重的审美观,强弱均衡、节奏有序的心理意识,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思想的发展影响深远。

  容易识读的字大都已经突破了,剩下的都是难度大的 

  读+:甲骨文单字大约有四千多个,其中学术界基本公认已被完全释读出的甲骨文字1400个左右,可以说一半以上还没被识别。2016年发布了“识别一个字奖励10万元”的政策,2018年,经您为首的专家委员会认可,复旦大学蒋玉斌老师凭借对甲骨文“蠢”字的释读获奖,但是此后再无人获奖,您对这种现状怎么看?

  宋镇豪:容易识读的字大都已经突破了,剩下的都是难度大的。只有认真探索,根据甲骨文例、语境、文字属性、字体构型分析,结合金文等其他古文字以及往后的简牍文字,查其流变,集结成不同历史时期每个单字形体构型的信息包,上下求索,才有可能破解。

  那些不认识的字,有的已经失落死亡,与今天的汉字对不上,这其中有很多是地名、人名、祭名、族名,知道他的意思,但没有今天相对应的汉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甲骨文研究的其他方面,当务之急是把各家库房里的东西分期、分批、分家整理出来,公布出来,当前能做到这一步,就很了不起了。

  读+:“各家库房”是个什么情况?

  宋镇豪:这说来话很长了。哈佛大学皮巴地博物馆是美国收藏殷墟出土甲骨文最多的单位,有关其数量传闻有960片与533片两说,2015年5月我去美国开会,会后专程访问该馆,在库房对其全部甲骨文进行了一一清点,确认该馆实藏甲骨数量是847片,其中有字甲骨828片、无字19片,了却了学界存在的疑问。

  再比如俄罗斯国立爱米塔什博物馆也藏有殷墟甲骨,是1911年前俄罗斯著名古文书研究家黎哈契夫托一位中国官员购得,二战前归冬宫保管。1932年苏联科学院进行过专题研究,因卫国战争而未果。20世纪50年代,中国科学院历史所胡厚宣教授整理过,2000年以后俄罗斯科学院也曾部分整理,但均受条件所限,未能毕其功。2013年,我们编纂推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藏甲骨墨拓珍本丛编》,其中有一册就是反映俄罗斯这个馆,是首次以彩照(包括甲骨正、反、侧边)、拓本、摹本、释文为一体予以公布,有不少新材料,而且著录了202片,此前我们仅仅收了79片摹本,且摹写有讹误。

  读+:在海外访求甲骨文材料,这方面还有哪些故事?

  宋镇豪:语言学家高鸿缙收藏的甲骨,不少已流落日本,其中一批在1945年3月10日美军空袭东京时遭到战火焚烧,损毀严重,后来入藏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数年前我应邀访日,观察过这批甲骨,只见色泽灰白,开裂断缺,表皮剥落,收缩形变,惨不忍睹。可堪告慰的是,我们编辑出版了《笏之甲骨拓本集》,著录了高鸿缙辑集的甲骨拓本1867片,而且是流入日本之前所拓,保留了原先形态,片形、字迹、墨色等明显好于日本后来出的本子,弥足珍贵。

  读+:国内的“各家库房”是否情况好些?

  宋镇豪:就拿我们社科院历史所自己来说,我们发现有相当数量的甲骨文拓本漏收漏选。有些上世纪70年代以前或更早时期的拓本,其甲骨实物往往早已不明去向;有的虽知下落,原骨却已破碎,片形远不如早期拓本完整;有的甲骨拓本集属于海内外唯一性的珍本或孤本,有重要文物价值和古文献史料价值。但因这批甲骨拓本集尘封已久,纸张断烂零落,需要进行抢救性破损修复和专业性整理研究。为此出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藏甲骨集》上中下册,著录甲骨2023片,其中有642片是以前未被著录过的。

  此外,旅顺博物馆、重庆三峡博物馆都有一批未被著录的甲骨,现已出了书;山东博物馆、天津博物馆的课题正在进行。国家图书馆和故宫各有约两万片甲骨未公布过,他们也在努力进行。

  绝学不绝,关键是要后继有人 

  读+:甲骨文的整理、识别工作如此繁难,有没有可能运用一些高科技手段?

  宋镇豪:2016年末,国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项目“大数据、云平台支持下的甲骨文字考释研究”立项。我们与安阳师范学院甲骨文信息处理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合力构建甲骨文大数据平台“殷契文渊”,旨在形成甲骨文字库、著录库、文献库为一体的甲骨文知识共享平台;我们也在进行人工智能技术的辅助研发,包括甲骨文知识图谱、甲骨文检测与识别、甲骨自动缀合系统、甲骨文献的全文检索等;我们还规划有序推进甲骨文三维建模数据库建设,充分提取与保存甲骨文实物的各种始源性信息。

  2017年12月27日经教育部、国家语委批准,由我主持的“甲骨文契刻工艺三维微痕观察及文化内涵研究”课题立项,对有关甲骨文进行数据取样,利用超景深显微观察和测量甲骨文笔道微痕变化,结合仿真实验、显微合成、3D模型重建等方法,获取有关潜信息,尝试从甲骨文契刻工艺角度破解甲骨组类断代方面存在的难题。

  读+:现在国内外重视甲骨文,能否说这门学问不会成绝学?

  宋镇豪:会不会成绝学,关键是要有人来搞。现在国内研究甲骨文的只有几百人,其中有些是兼带着搞的,如果说专业研究甲骨文的,可能不到100人。甲骨文的知识在甲骨文之外。从事甲骨学研究,除了要具备扎实的古文字功底,更要懂得考古学、人类学、文献学、训诂学,甚至人口学、地理学等知识,这样的人才培养起来要很长时间。我们自己培养的研究生,不少也流失了、改行了。甲骨文研究需要一些特殊政策,比如发文章、评职称方面,胡厚宣先生自从开始编著《甲骨文合集》,26年没出过一本书。放到现在,他的年终考核肯定不合格,国家有必要出台针对甲骨文这样特殊学科的学术评价体系。

  读+:除了人才培养,当前甲骨文研究现状还有哪些值得注意的?

  宋镇豪:当今甲骨文与甲骨学研究也面临不少问题,如项目设置重复,选题碎片化;研究呈现学术传承性与个性化泾渭两分;甲骨文字考释有的陈陈相因,拾陈蹈故;有的标新立异,自以为是;或繁琐考据,故作艰深;甚至奇谈怪论,望文生义。研究面临瓶颈,难以形成共识。

  考古出土整坑甲骨所拥有的组类属性,与同出考古遗物遗迹的年代界定,是研究甲骨组类分期的重要依据,但这些年来却遭遇到不应有的忽视与冷处理。

  甲骨文字典等工具书的编纂,本是一项极其严肃的工作,学术性和权威性是第一位的,但目前资质把关不严、出版门槛太低,一些书出版质量不高,存在误导读者的问题。更有甚者,对甲骨文遗产缺乏敬畏之心,方向迷失,假伪充斥,乱造字,乱用字,乱通假,恣意炒作,欺世盗名;个别出版物、展览和文创产品,名为普及,实则趋利,乱象频生。

  让绝学不绝,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去年是我投身甲骨文研究40周年,今年是甲骨文发现120周年,我想用宋代朱熹的两句诗励志: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延伸阅读
          奇字

 

  1118年(北宋重和元年),在湖北孝感出土了六件青铜器(史称安州六器),其中一件叫中鼎,中鼎有很多铭文,而铭文末尾有两个很奇怪的、写在一起的几个数字,似字非字,没有人懂什么意思,便称为“奇字”,当作历史的悬案记录下来。

  860年后的1978年,在一次古文字讨论会上,有人拿奇字问文字学家、历史学家张政烺,张政烺将它们和新出土的殷商、西周甲骨文串联到一起,认定为筮数,是古代用数字表示的易卦,诸如“68251、116111、816”之类的数字便是“大壮、小畜、坎”之类的筮卦名称。这些数字“奇字”现在约定俗成称为数字卦。数字卦让千年之谜涣然而解,而且很好地诠释了“一个字即一部文化史”的定律,因为数字卦让《周易》和甲骨文联系到了一起,《周易》中的占卜和阴阳观念之渊源由此都可以上推数百年,成为环环相扣的历史,不仅揭示出早期易卦的本来面貌,而且证明“八卦早在新石器时代便有,重卦则商代确已存在,易学文化可谓源远流长”。

  甲骨文研究常常就是这样,认出一个字,填补一大片历史空白,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扣紧夯实。“源远流长”四个字于普通人而言是自豪,于学者而言则是自励自勉,这四个字言犹在耳,便容不得历史有断章空白、含混不清在目,更容不得有疑惑迷茫、困扰失望在心,历史学者们总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努力拼凑完整的图景,竭力看见隐于迷雾中的历史长河生生不息的脉动和走向。甲骨文便是这样一道幽光,用专家的话说,是“寻绎中国思想之渊薮、中国精神之缘起、中国信仰之源头、中国传统文化特质与品格之由来、中国艺术美学之发轫的最真实的素材”。

  理解光与雾,便能理解胡适那句名言的真正含义:

  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文/周劼) 

  【编辑:符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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